《黄帝内经》(简称《内经》)一般被视为中医理论体系的奠基性著作,但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其影响绝非囿于中医学,而是遍及诸多理论领域。从治理的角度来探讨《内经》的治理思想、治理之道,是值得注意的一个方向。这个角度是《内经》自身理论建构的基础内核之一。即其表面观之,“黄帝”之名本身就蕴示其与治道之间的亲缘关系——黄帝乃上古五帝之首,治理政事本其首务。虽然《内经》是否黄帝亲作、其成书过程等还存在一定争论,但即使是托古之作,这种成于“黄帝”的定位也明显表达了追慕“上医医国”的期许。即其内容观之,“求民之瘼,恤民之隐者,上主之深仁”(《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序》),“黄帝”治理政事论及疾病、“按循医事”实属自然,这是使“百姓无病”“子孙无忧”的“圣人之术”的必然要求,而进一步从治理之道重新来审视“治病”之道,则可进一步发掘其理论辐射价值。在《素问》和《灵枢》中,黄帝均明确追问了“上以治民,下以治身”(《素问·天元纪大论》《灵枢·师传》)之道,治病、治身不再仅是民事之一端,而是与治民、治国产生了更深层的关联,即在思维上可以同频共振、在理念上可以互相贯通,实现“以之治身,可以消患于未兆,施于有政,可以广生于无穷”(《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序》)的效应。《内经》更是将这一贯通境界描述为“精光之道,大圣之业”(《素问·灵兰秘典论》)。
“治之若何”:
治理的原初追问
不管是从治理政事的新角度,还是从治身、治病的常规视角,都表明“治”应是《内经》的核心理念。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内经》中,“治”字凡600余见,所讨论的话题广泛涉及治理问题的理论前提、方法模式、目标导向等多个层面。《内经》对“治”之问题的反复追问值得注意——“治之奈何”“何以治之”“治之何先”等是黄帝与岐伯等讨论问题时常见的提问方式——如何提问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提问的方式和角度,往往直接决定理论的个性和品格,在提问的过程中,问题本身已经内在地构建着理论自身的致思旨趣。
当然,《内经》的重要不仅在于提出了问题,更在于将解决问题同等看待,在这种问答的展开模式中,为解决问题而层层推进,“回答”愈发详尽。故而,这一围绕“治”展开的种种提问与回答,开启并丰富着《内经》关于治理问题的关注和反思,以“为何治”“如何治”“以何治”等问题不断引领和充实中医理论之骨架。从“治”的角度切入,深入探讨治病、治身与治国、治世关联互通如何可能的理论论述及思想机制,有助于从《内经》中汲取治国理政的理念和思维。
“上以治民,下以治身”:
治理的方法论
治理方法论是《内经》思考治理问题的一个重点。诸如“治有轻重”“治有缓急”“治病必求其本”“正治”“反治”“顺治”“三因制宜”“标本论治”等均是《内经》在治道方法论上的具体观点,反映着《内经》的治疗观。具体言之,可概括为治病求本、标本兼治、司外揣内、系统调治、贵乎防变、知常达变、因异制宜、以平为期等,这些治道方法论的思考从治法层面予以总结,就构成了后世中医治法学的理论基础。
聚焦到治国理政的维度,《内经》治理之道也有非常明确的理论指向。据不完全统计,《内经》共提到“国”10次、“治国”3次、“治民”5次、“黄帝在明堂”/“黄帝坐明堂”共4次、“政”90次、“民”146次、“百姓”10次,等等,这反映出《内经》论“治”的对象本就十分广泛,涵盖民与百姓、国与家、彼与此、小与大等多维层面,并不限于治病一隅。超越具体的论治对象而观,在论“治”的底层逻辑上,《内经》也给出了“惟顺而已”的一般性结论:“夫治民与自治,治彼与治此,治小与治大,治国与治家,未有逆而能治之也,夫惟顺而已矣。”(《灵枢·师传》)“论气之逆顺也”表明其立论前提,是以中医气本论为基础的。不能离此本原之气来论“治”,气在各层面呈现内容不同,在人,则脉气、胃气各异,在国,则礼俗、民气可知,所谓“顺者非独阴阳脉,论气之逆顺也,百姓人民皆欲顺其志也”(同上)。总之,均为气化流行,故应顺气而为,为治国与治身提供了统一性论证。“气有高下,病有远近,证有中外,治有轻重,适其至所为故也。”(《素问·至真要大论》)元气一元论的本体基础决定了《内经》论治的方法论,从气论层面探究,才能真正理解中医治道的方法论缘由。
“十二官者,不得相失”:
治理的思维模式
《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序》将黄帝在身-国之间的紧密关联表达的很有代表性,称“在昔黄帝之御极也,以理身绪余治天下……乃与岐伯上穷天纪,下极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更相问难,垂法以福万世”。从“近取诸身”来获得对国家治理的结构性启示,揭示出《内经》治理智慧的一个重要方面。但须知,身-国之间的辩证互动,并不仅仅是治身对治国的启示,也包含着以治国来辅助理解治身的一面。这辩证的两方面在《内经》中都有所体现。如“夫胸腹,脏腑之郭也。膻中者,心主之宫城也。胃者,太仓也。咽喉小肠者,传送也。胃之五窍者,闾里门户也。廉泉玉英者,津液之道也。”(《灵枢·胀论》)此处所论正是用治国理政的思维来理解对身体的认知,是上古社会探索身体秩序时的重要思路,柏拉图《理想国》也以城邦的结构来类比灵魂结构,这些都是借助治国家、社会治理来内求身体秩序的治理之道。
用治国之道来类比治身,是因为早期政治智慧的发展比医学更为先进和深厚。当然,在以治国喻示治身的过程中,必然也将以治身反哺治国。《素问·灵兰秘典论》“十二官”的经典论述,用君主之官、相傅之官、将军之官、中正之官、仓廪之官等十二官守来论述心、肺、肝、胆、脾胃等十二脏器的功能原则,实则其间渗透着身国之间的交互为喻,可以引生以身喻国的理解及意义延伸。其一,身体的自然之道,同样可用以阐发、论证治理之道,比如君主合法性的作用,君主治理国家就像心脏驱使身体一样,就具有了天经地义的合理性,正所谓“故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殁世不殆,以为天下则大昌。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伤,以此养生则殃,以为天下者,其宗大危,戒之戒之。”(《素问·灵兰秘典论》)其二,身体由此成为思考国政的出发点,正如“天地阴阳,取稽于身。故布五正以司五明。十变九道,稽从身始。五音六律,稽从身出”(《鹖冠子·度万》)所表达的意思,“通过身体而思”逐渐成为思考治理问题的出发点,“夫治身与治国,一理之术也”(《吕氏春秋·审分览》),“身国同治”成为其思考模式。这些都进一步反映出《内经》蕴含治国理政智慧的理论价值。
“治国惟道”:
治理的原则根据
治国一定会涉及健康治理相关领域,愈疾治病是为政者必然关注的基础性问题。黄帝思考问对有“子万民,养百姓,而收其租税。余哀其不给,而属有疾病。”(《灵枢·九针十二原》)同样地,治病可以反哺治国,在前述思维模式层面之外,《内经》还上升到道的层面予以阐释:“岐伯曰:明乎哉问也,非独针道焉,夫治国亦然。黄帝曰:余愿闻针道,非国事也。岐伯曰:夫治国者,夫惟道焉,非道,何可小大深浅,杂合而为一乎。”(《灵枢·外揣》)黄帝本非欲问治国,但岐伯一再结合治国、治天下来讲,这种回应明显是自觉之指引,黄帝本应以治理政事为旨归;同时,也指出二者具有内在共通的基础,治国惟道,“非独针道焉,夫治国亦然”,治病之道亦可用于治国之道。
不过“至道在微,变化无穷”(《素问·灵兰秘典论》),问题是如何更好地把握好变化之道。“圣人之为道者,上合于天,下合于地,中合于人事。必有明法,以起度数,法式检押,乃后可传焉。”(《灵枢·逆顺肥瘦》)以“十二经水”说为例,“经脉十二者,外合于十二经水,而内属于五脏六腑。”(《灵枢·经水》)天人相参、国身相应,人有经脉,国有经水,均可称为水道,其意一也。水道有大小、深浅、广狭、远近等不同,但都有其大数、常数,都有其源泉和内外相贯之道。既是水道,纵横交错、流动不息,就可能出现类似的问题,对人而言,水不调则得病,对国家而言,水患为治国理政之大患。中医理论总结出很多调水、补水、排水、祛湿、升降、浮沉等理念方法,国家治理层面治理水务水患,可以充分汲取中医治水之道,相与调度、因势利导、合而以治。正是《内经》对“治国惟道”作出深刻定位,对“明法”“度数”“法式”有明确认识,在后世才能源远流深,逐步归结出“医道通于治道”之论。
“治未病”:
治理的根本追求
从治理目标看,《内经》追求的是顺天应人、不治而治,强调养生保健,以不得病为上、以把握先几为要。《内经》对此多有强调:“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是故上工之取气,乃救其萌芽,下工守其已成,因败其形。”(《灵枢·官能》)这一治理理念对中医后世理论影响深远,成为后世医家普遍认可和追求的价值目标。“治未病”强调的是“防”之于“治”的前提性意义,可从未病先防、既病防变、愈后防复三个层面予以理解,与之相应,在具体落实上应时刻注重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防微杜渐、固本培元等原则。
作为治道目标“至治”状态的一个“元”思考,《内经》进一步将治理之道推进到了“不治”层面,即治身、治世为了达到不治——不需要治,才是中医学的最高追求。“阴阳和平之人,居处安静,无为惧惧,无为欣欣,婉然从物,或与不争,与时变化,尊则谦谦,谭而不治,是谓至治。”(《灵枢·通天》)用“不治”来定位“至治”,由“治未病”到“不用治”,昭示出健康的自觉教化才是医学的根本追求,也是治道的最高追求。
总之,《内经》对“治”的不懈追问,有助于澄明中医治道理论的源头活水,彰显中医治道以元气为本、一气贯通为理论基础的重本、重通、重调、重防等理论特质。在身体与国家之间、在内在系统与复杂系统之间,《内经》关于治身与治国的双向互诠,启示我们可以用治国思维来理解治身,亦可用中医理论来探究治理之道。对《内经》治理之道的探讨,让我们认识到“上医医国”并非某种口号式设想,而是具有系统化的理论探索和阐述,应加以深化和拓展研究。
(作者:程 旺,系北京中医药大学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国家中医药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