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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06日 星期五

    杨源坑里有人家

    作者:傅菲 《光明日报》( 2024年12月06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王根泉老人劈柴。木头锯成约四十厘米长一截,竖在地面,斧头劈下去,裂出两块。他坐在竹椅子上,抡起斧头,劈得很干脆。木头干燥,是老死在深山老林的原木,他扛下来,搁在院子晒,晒一个秋冬。木柴码得与窗户、院墙等高。在他的生活中,似乎木柴比粮食更重要。

      黄灵猫在雨伞下慵懒地蜷曲着。我移开雨伞,黄灵猫就舔我的裤脚,贴着脚踝睡下去。这是一只老猫,黄毛夹着白色斑纹,不是眯眼就是瞌睡眼,一天也不叫一声。王根泉老人说,这只猫跟了我十来年,我走哪儿它都跟着。

      有一次,猫走失了,去了八华里之外的占才村,王根泉老人去找,找了三天才找回来。猫回到家就不愿动,嗜睡,打哈欠,还拱起身子伸懒腰。王根泉老人说,猫是失了魂,给猫叫了几次魂,也叫不回来。

      杨源坑有十五华里长,王根泉一家是唯一住户。他头大,骨架壮实,满头白发。他把劳动布衣衫扎在裤腰里,吸着粗纸烟,对着厅堂喊:凤,凤,凤。

      凤是他爱人,十七岁嫁给他,育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已有八十一岁了。他八十六岁,他爱人姓汪。从过门那天,他就叫她“凤”。对他来说,姓氏失去了实际的意义。汪凤老人坐在厅堂,穿着厚棉袄,佝偻着身子,欲睡未睡。

      院角的老梨树有三棵,开着白花,一簇簇。泥蜂贴墙时飞时舞,在找适合的墙洞营巢。梨树之下,是一条约三米宽的溪涧。涧水潺湲,春天,花开满溪畔。花有白色和淡紫色,娇嫩,羞答答的。一座由三根原木拼接起来的老木桥,欲断未断。数十亩山田长满了鸡肠草、鹅肠草、牛筋草、苎麻、马齿苋、野藠、马兰头、蒌蒿、蒲公英,叶子都绿茵茵的。十余只鸡在荒田吃食,白番鸭在溪涧划水。

      1960年,王根泉从里杨源外迁七里,在外杨源建了青砖红瓦房,与汪凤成婚,长居于此。我看了一下,木柱直径足有四十厘米粗,上下等粗。后堂木板楼梯铺设的木板,也足有五十厘米宽。木梁独根横跨,有十五米之长。这些木料均取自四周山上。

      年轻时,王根泉是个猎人,他从不猎杀猪熊和云豹。他捕狗獾、猪獾、野兔、野鸡。春末至秋末,他每天都会遇上猪熊。他不怕猪熊。他默默站着,不去直视猪熊的眼睛。他捡过死猪熊。猪熊掌与手掌相似,有又尖又硬的趾甲。1968年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猪熊了。1976年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云豹。

      “黄毛狐狸真多,来村里找东西吃。”王根泉说。他背一杆猎枪上山,随便进一个山坞,就可以看见狐狸。狐狸喔喔喔地叫。1990年后,狐狸也不见了。

      杨源坑分里杨源、外杨源,从里杨源往西北走,便是浙江省开化县苏庄镇茗川村,往东南走便是江西省德兴市新岗山镇板桥村。群山锁关,锁不了山路,山路直通外面世界。1998年,外杨源剩下王根泉一户三口、里杨源剩下两户。

      2008年,里杨源两户外迁。王长贵是王根泉的小儿子,未婚,和父母住在一起。在一栋废弃的老房子里,我察看独轮车、碗柜、烘茶篓、木床等老物件,回头一看,突然发现背后站着一个陌生人,个头偏矮,精瘦结实,理个平头,双目有神。我被吓了一下。这个人就是王长贵。他走了进来,悄无声息。他在给电瓶车充电。

      2022年,王根泉老人还能下田。他种了三亩多水稻,自耕自种自收。晒出了稻谷,由王长贵拉到占才村机米厂机米。路沿溪涧弯弯绕绕,坑坑洼洼。这是土路,随处是积水、泥浆、落叶、柴枝。积水淹没了鞋面。

      老人养蜂。他的蜂是山上收来的野蜂。蜜白,像板油一样浓稠。他端了半碗蜜出来,说:我这个蜜,外面人吃不上。蜜一百块钱一斤。他一年卖蜂蜜能赚一万二千多块。

      平日,无人进杨源坑,常来的客人便是牛和养牛人王来付。王来付是占才村人,年少时,骑牛摔下来,伤了脊椎骨,再也直不起身子,佝偻着腰背。三十多岁时,他娶了乐平姑娘。姑娘下半身瘫痪,下床、上桌,需要他抱。岳丈收了两万块聘礼,在王来付建房时,又退还了。岳丈说,我女儿嫁给王来付,有了托付。

      王来付在峡谷养牛,养了二十多头。在峡谷,他沿路扎木栅山门,防止牛乱跑,也防止牛伤害农作物。他骑电瓶车进峡谷,上午两次,下午两次。他半个身子塌在电瓶车上,车却骑得稳当。牛吃草,他割草。

      溪边、路边、田埂边、荒田,有茂密的芒草。王来付割芒草嫩叶,用藤条扎起来,拖回家。牛肉卖六十块钱一斤,一头牛可剥四百来斤牛肉,牛熟(煮熟了的牛下水)、牛排、牛尾巴、牛头、牛蹄、牛鞭、牛骨、牛皮,还可以卖一笔钱。

      在路亭,一头母牛和一头公牛带着四头牛崽,在荒田吃芒草。远远的,我就听见踩在烂田上的牛蹄声,啪嗤啪嗤。牛躲避着人,护着牛崽。牛撩一口芒草,抬头望一眼人。草在齿槽被咀嚼得嚓嚓响。牛崽互相磨蹭。荒田有一块烂泥塘,是牛滚浆滚出来的。牛皮的囊孔滋生寄生虫,多牛虻、蝇蚊,牛滚浆可以去虫。牛皮密实,难以排汗,滚浆也是降体温的一种方式。牛为什么爱游泳,就是为了降体温。溽热天气,牛不游泳不滚浆就会中暑而死。王来付在溪涧横了竹竿,防止牛通过河道游到外面的村子或走失。

      王元德也是王根泉老人常见的进山人。王元德是占才村森林巡护员,隔天就要来杨源坑巡护,发现山火、路险(塌方、桥断、泥石流)、偷猎、砍伐,他就立即上报。他巡山五年。之前,他是个钟表维修匠,手机普及之后,他失了业,做过各种乡野杂事,身体也弱下去。当了巡护员,天天走十多公里山路,身体也硬朗了。他走路很快,水车一样不停地摇动。走到王根泉老人家,正是走了峡谷半程。在老人的院里坐坐,喝一碗茶,王元德再进里杨源。

      杨源坑有多个自然村,有古楼墩、大锣坞、插旗山、外杨源、里杨源等。这些地方,都是王元德经常走的。哪栋房子倒了墙,哪栋房子的主人是谁、外迁去了哪里,他都熟悉。

      王姓是占才乡最大姓,王元德参与过修王氏宗谱。他说,王根泉先祖从占才迁往古楼墩,生活了三代,外迁里杨源住了三代。森林巡护员是以脚丈量山川、以眼描绘时间色彩的人。占才的山脉地势、河流走向、地方风物,王元德熟络。他见过猪熊,见过豺。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巡山时,王元德常常见到刺猬、狗獾、猪獾、貉、环颈雉、白鹇。貉是犬科中唯一冬季休眠的动物,外表与浣熊(浣熊科浣熊属)极为相似,以其他动物的弃洞为巢,穴居。

      我没见过貉,甚至我以为,在赣东北根本没有貉这种动物。我无数次访问赣东北森林与乡野,第一次听闻有貉频繁活动。貉栖息在临水的开阔田野、草地,性怯而易受惊。杨源坑有十数公里长的溪涧,有沿河的荒田,山上林密,确实是貉理想的栖息地。

      进峡谷,在雉鸡坞外,就看到一对环颈雉、两只绿翅鸭。荒野四周无人,走在两米多高的田埂下,一对环颈雉突然从田野起飞,一雄一雌,飞向田边树林。雄鸟艳丽,雌鸟朴素。杜鹃花开,正是环颈雉求偶、营巢、育雏的季节。雄鸟长出了七彩羽毛。

      又走了半华里,溪涧又飞出两只野鸭。野鸭与赤麻鸭体形一般大,羽毛乌黑,次级飞羽白色。我见过绿头鸭、赤麻鸭、绿翅鸭等体形中大的鸭科鸟,可我从没见过羽毛全黑的野鸭。这是什么鸭呢?我边走路边想这个问题。山中溪涧,水浅,河床狭窄,很少有鸭科鸟类栖息。

      仲春,冬候鸟已北回。我向肖辉跃老师求教。肖老师可听音辨鸟八百余种,是资深鸟类摄影家。肖老师说,绿色在逆光时显黑色,应该是绿翅鸭。我豁然开朗。因为这一双鸭,是朝着东边峡谷飞行,正是逆光。雨季,溪涧暴涨,鱼逆水而上,绿翅鸭因此来到了峡谷,做神仙眷侣。

      出峡谷,走了一半路程,看见一对雄白鹇从北边山麓飞向南边山麓,而后,一只白鹇又回飞,落在溪边疏林。白长尾在空中荡动摇摆,如白浪逐涛。

      在德兴境内,我是第二次零距离看见白鹇。另一次是在桐溪坑去大江桥(地名)山塆,白鹇掠飞下来,落在竹林里,翩翩若舞,如仙女舞白练。看见白鹇,就会想起李白《赠黄山胡公求白鹇》之诗:

      请以双白璧,

      买君双白鹇。

      白鹇白如锦,

      白雪耻容颜。

      照影玉潭里,

      刷毛琪树间。

      夜栖寒月静,

      朝步落花闲。

      我愿得此鸟,

      玩之坐碧山。

      胡公能辍赠,

      笼寄野人还。

      诗有并序:

      闻黄山胡公有双白鹇,盖是家鸡所伏,自小驯狎,了无惊猜,以其名呼之,皆就掌取食。然此鸟耿介,尤难畜之,余平生酷好,竟莫能致。而胡公辍赠于我,唯求一诗。闻之欣然,适会宿意,因援笔三叫,文不加点以赠之。

      胡公是谁?黄山山民,名晖,家住碧山。

      我就想,做胡公多好,白鹇在掌上取食,又有“文不加点”的知己,真是平生幸事。可我俗念如荒草,遍地生长,哪做得了黄山胡公呢?我便羡慕那个叫王元德的巡护员,日日巡山,逍遥自在。

      峡谷遍开马银花。入山时,我还以为是野山樱开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白居易《大林寺桃花》)清明尚未到来,山中春迟,开野樱花也属正常。朋友说,野山樱花早落了,这是杜鹃。走近了,我才看出来,山花白朗朗,是马银花。

      杜鹃花通常指映山红,与马银花同属杜鹃花科杜鹃花属、种不同。花色、枝茎、叶片也大相径庭。湿度大,日温高,马银花与杜鹃花同时开花。灰胸竹鸡便毫无节制地鸣叫。水灵灵的鸣叫,散发着草叶气息。气息是野生世界的荷尔蒙。

      空气潮湿,崖石、老树、朽木、墙根,便长苔藓。在外杨源一处山坞,我们去查勘三栋黄墙瓦房,山路上,有一根朽木,长了很多角质木耳。朽木是山桐木,斑斑点点,裹满泥炭藓,在树皮脱落的地方,木耳长出来。木耳,就是木头的耳朵。木耳薄嫩,透射太阳光。一朵大三朵小,一朵大四朵小,一朵大五朵小,一簇簇。木耳是撑在七个小矮人手中的油纸伞。我采下了大朵木耳。七朵大木耳在碗里泡了一个多小时,与鲜肉一起炒。我的孩子不爱吃木耳。我叫孩子尝尝。他吃完了,问:没木耳了?我半片木耳也没入口。我看着孩子吃。

      杨源坑幽闭,但山并不高耸。最高的山是帆山,山形似海船上的悬帆,海拔八百余米。林密。20世纪70年代,百年老树遍布山麓。老树砍完了,在峡谷里生活的人外迁。

      荒了三十余年,树又粗壮了起来。黄土屋日渐倒塌,厅堂长出了芒草、乔木。木桥腐烂、断掉。被人抢夺走的自然之物,其实从未被人带走。人带不走自然之物,只是暂时使用、保管。人只是个保管员,保管谷仓、酒缸,保管碗盏、棉被,受命保管自己的生命。临时保管。

      也许不愿外迁,作为唯一住户的王根泉,有福了。八十六岁,他还能种菜、收蜂蜜。客人来了上茶,无客上门就抡斧劈柴。有木柴就够了,大门关上,暴风暴雨暴雪与他无关。

      (作者:傅菲,系散文家,乡村研究者,现居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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