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的南北朝时期,由于“宇内分崩”,国家分裂,导致“礼乐文章,扫地将尽”,儒家经学(经术)受到严重冲击。然而,尽管世道盛衰迭变,但儒学实际上仍“斯文不坠”,体现出顽强生命力。其中,北朝的情况颇具代表性。
北朝包括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五个北方朝代。北魏时期,道武帝即意识到,“天下可马上取之,不可以马上临之”,初定中原,百废待兴,“便以经术为先”。之后,数代皇帝继承道武帝传统,兴学重教,以致孝文帝时“斯文郁然,比隆周汉”。东魏、西魏历时均较短,属于北魏向北齐、北周过渡朝代,其儒家经术由前后三朝所代表。北齐时期,皇帝不好经术,导致官吏“失其守”,国学“徒有虚名”,“弦歌之音且绝,俎豆之容将尽”,儒家经术几于绝尽。所幸朝政松弛,经术于民间盛行,“遍于乡邑”,以成“燕赵之俗”。北周时期,太祖宇文泰面对“旧章”“遗训”“扫地尽矣”,“求阙文于三古”“黜魏晋之制度,复姬旦之茂典”,恢复周孔之道正统地位。周世宗崇尚儒家经术,以致人才济济,远逾以往。周高祖雅重儒术,重用儒士,“待熊安生以殊礼”,“幸其第”,“亲执其手,引与同坐”,终致“风移俗变”,成为北周备受称赞之美事。
纵观北朝儒家经术情况,《魏书》《北齐书》《周书》和《北史》均列有《儒林传》,《魏书·儒林》列传17人,《北齐书·儒林》列传17人,《周书·儒林》列传6人,《北史·儒林》列传45人。在前述《儒林传》中,除《北齐书·孙灵晖传》论及熊安生外,《周书·儒林》和《北史·儒林》则均专列《熊安生传》。鉴于此,以熊安生为代表进行剖析,可以“管窥”北朝经学的整体情况。
熊安生(498年-578年),字植之,长乐郡阜城县(今河北省阜城县)人。少年时勤奋好学,孜孜以求,绝不懈怠。先师从儒生陈达学《春秋》三传,后师从儒生房虬学《周礼》,均至通晓其大义。在师事大儒徐遵明多年后,又师从儒生李宝鼎学《礼记》。经过刻苦求学,熊安生能够“博通”《五经》,而尤以《周礼》《仪礼》《礼记》见长。例如,在讨论图谶纬书时,关于各种奇闻异说,前代儒师未能解悟者,他“皆发明之”,均能一一讲明。因此,北齐时,经大儒阳休之举荐,被朝廷任命为国子博士。
相较于南朝经学的全面性,北朝经学并不全面,所流传者主要为郑玄、服虔与何休所注诸经。后来,杜预所注《左传》在北齐亦有流传。之后,诸经在北朝经过了不同的传衍脉络。《易经》的传衍脉络为:大儒徐遵明讲授郑玄所注,传业于卢景裕;卢景裕传业于郭茂,之后北朝包括北齐言《易经》者“多出郭茂之门”。不过,后来此脉络“师训盖寡”,所师承者较少。《书经》的传衍脉络为:大儒徐遵明讲授王聪、郑玄所注,传业于北齐,但“齐时,儒士罕传《尚书》之业”,《书经》之传未能继续。与上述两经在北齐所传情况不同,《三礼》之传则较为兴盛,具体脉络为:大儒徐遵明传业于李铉、祖俊等,李铉传业于张买奴、熊安生,熊安生传业于孙灵晖、郭仲坚、丁恃德等,以致“其后生能通《礼经》者,多是安生门人”。不过,在《三礼》当中,后儒所精通者主要为《小戴礼》,而较疏略于《周礼》《仪礼》。《诗经》之传源于大儒刘献之,其后传业于李周仁,李周仁传业于程归则,程归则传业于刘敬和、刘轨思,“其后能言《诗》者,多出二刘之门”。《春秋经》之传亦源于大儒徐遵明,所传为服虔所注《左传》。传衍脉络为:徐遵明传业于张买奴、邢峙等,所传者主要为服虔所注《左传》,但流衍过程中亦兼及杜预所注《左传》。相应地,《公羊传》《榖梁传》则不受关注。此外,《论语》《孝经》为北朝经学“通讲”内容,故颇受熊安生、刘轨思等儒生关注,二人均有专门“义疏”之撰著,承继并传衍两经之学术。
在上述诸经传衍过程中,大儒徐遵明为宗师级人物,对于北朝经学传衍起到关键作用。熊安生曾师事徐遵明多年,颇得师承经学之精蕴,不仅“博通”《五经》,而且精通《三礼》,于《三礼》尤其是《小戴礼》之传贡献尤著。因此,求学者纷至沓来,达千余人。熊安生“专以《三礼》教授”,受业者后来“擅名”即享有名誉者颇多,马荣伯、张黑奴、窦士荣、孔笼、刘焯、刘炫等儒士“皆其门人”。
熊安生既重《三礼》经术本身,亦重其经世致用。在北齐朝,因其精通《周礼》,朝廷曾派其与北周来使辩论。北周使者虽然“有口辩”,口才雄辩,但于经术义理却略逊一筹,熊安生却“咸究其根本”,终使北周使者“深所嗟服”,从而亦让周高祖钦佩、敬重。在北周朝,高祖宇文邕执政初期,“重道尊儒”,颇为敬重熊安生,并亲自登门问政。高祖问政有三,熊安生均一一作答。其一,兴兵可否。高祖认为“未能去兵,以此为愧”,对于自己未能消弭战争而自觉惭愧。熊安生的回答是:出于正义而兴讨伐,乃为政必要之途。历史上,黄帝曾有“阪泉之战”,实现了炎黄部落统一。同样,高祖为国家统一而兴讨伐,乃“龚行天罚”,为奉天命兴兵,故不必担忧、惭愧。其二,赈济可否。北齐朝,赋税劳役繁重,百姓生如水火,不得聊生。面对北齐积弊,周高祖欲以朝廷府库财物救济百姓,但犹豫未决。熊安生的回答是:周武王灭商之后,曾以“鹿台之财”和“钜桥之粟”即以金库和粮库所贮赈济百姓,于周初政权稳定起到重要作用。如今,高祖若仿照周武王之举赈济百姓,则乃“异代同美”,同样会对北周政权起到稳定作用。其三,政权奠立与杀戮多少之关系。相对于武王伐纣,砍下纣王首级,悬挂于白旗,周高祖则较少杀戮取代北齐政权,两种做法哪种较好呢?于此,高祖内心犹豫不明。熊安生的回答是:高祖尽量“兵不血刃”以平齐,要优于“悬首白旗”的周武王。熊安生以上三点回答,坚定了周高祖犹豫未决的想法,也奠定了北周初期的大政方针。
历史地看,北朝经学与南朝经学形成了不同风格。《北史》和《隋书》均以“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之概括来加以区别。不过,此区别只是就方法、特征不同而言,而其宗旨却并无二致——均为儒家经学之传承、发扬。而且,无论就不同来讲,还是就相同来讲,熊安生对于《三礼》之研究和授业均有一份贡献,终而在历史上有一席之地。到唐代,太宗曾下诏,赞扬熊安生等“前代名儒,经术可纪”,要求门生继承、发扬其经术,对于优异者予以赏赐,以激励后学之士;还要求官吏寻访其后人,登记造册,将优秀者向朝廷举荐。唐太宗此举,证明了熊安生在经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作者:程志华,系河北大学燕赵哲学与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