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尔滨,只要乐声响起,就没有谁能拒绝这座城市的风花雪月。这里的孩子先学会了唱歌和舞蹈,然后才学会了走路和奔跑。不过,从小生长于松花江畔的我,还有一个特别执着的爱好,那就是游泳。
少年时代,夏天就不必说了,即使进入寒冬,我也常常和一些冬泳爱好者钻进人工开凿的冰上泳池撒欢。那可是零下20多度的严寒呵,跳进去的时候浑身雪白,出来的时候则像红通通的焅大虾。一些年轻的情侣,被冻得活蹦乱跳哇哇叫,却还要相拥着留下许多快照,或许是想证明再冷的天也冻不死爱情。就这样,我从小便学会了蛙泳、仰泳、自由泳、蝶泳、潜泳,以及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水上漂”——自然,回到家里挨父亲一顿胖揍是逃不掉的。长大后当了记者、作家,兴趣还是不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遇见江河湖海,就想下水来一番畅游。时间长了,玩心大了,走的地方多了,心底甚至生出一个愿望:游遍祖国的大江大河。
这个雄心是在黑龙江上冒出来的。那是1968年夏,我和知青战友们翻越莽莽苍苍的小兴安岭,来到北疆的嘉荫农场,场部就坐落在黑龙江南岸,对面便是苍茫而寂静的苏联国土。盛夏时节,忙碌于一望无际的大田,火辣辣的日头顶在脑袋上,晒得浑身大汗,肤色黝黑,乍一看只比千年兵马俑多了一口白牙。临到中午,大食堂送来几筐玉米面饼子,已然累极饿极的知青战友们一拥而上,我却割下一根柳条,一口气插上五六个饼子,边吃边跑到黑龙江边,为的就是冲个澡,凉爽一下,再看看沿江风光。
那时的黑龙江浩浩荡荡,水色碧蓝清透,不过两岸十分荒凉,很少见到人影。到了江边,我甩下衣服,只穿一条红色泳裤,一个猛子扎下去,便奋力朝江心的一个无名荒岛游去。十多分钟我就游到了岛上,然后仰面朝天躺在热乎乎的沙滩上晒起了太阳。那种惬意的感觉,简直就像躺在天堂的沙滩上。一天晚上,回到知青大宿舍,我便钻进蚊帐,趴在炕头上,构想一篇小说,写的是中苏两个青年男女在黑龙江上一个无名小岛相识相爱的故事,题目叫《地球的花边》。此作后来在桂林的《漓江》杂志上发表,是我的处女作。
滔滔黑龙江水,就这样冲开了我文学之梦的闸门。从那以后,我的写作不时与江河湖海联系在一起。
忘了是上世纪80年代末的哪个夏天,《人民文学》编辑部在辽宁兴城办了个创作班,来自全国各地的20多位青年作家参加(他们现今大都成了文坛名家)。当时我因一直没能拿出自己的作品,便常常在苦思冥想中游到海里去寻找“出路”。
那是一个夕阳如火的傍晚,我又一次下海,也许正赶上退潮了——在思索中不知不觉游出好远,回头一看,竟然找不到陆地了!周边全是灰茫茫的波翻浪涌的大海,我犹如一片小小的枯叶,漂浮在波峰浪谷之间,就等着喂鱼了!
显然,我已经迷失在茫茫的渤海湾。
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只能定定神,掉头顶着退潮往回游——至于方向对不对,是生还是死,那就听天由命了!倘若海浪把我带错了方向,就意味着我正在向大海深处进发——去找海龙王报到了。大约半个小时后,视线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抹树木丛生的绿坡地,看上去就像一张长长的弯弓。我顿感身心大畅,快乐地喷出一口水花,几天来一直在苦思冥想的作品题目也跟着喷涌而出——《在大时代的弯弓上》。此作后来刊发于《人民文学》,获得第三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我想,大概因为我特意前往海中拜访了海龙王,走了“后门”,这是老人家给我的犒赏。
经此一险,小命没丢,反倒更加激发了我的兴趣和勇气。此后所到之处,只要临近江河湖海,必下水畅游一番。我还上过渔民的帆船,喝过他们鲜美无比的鱼汤。就这样,从北疆的黑龙江,到嫩江、松花江、辽河、海河、长江、钱塘江,从渤海到黄海、东海、南海,包括台湾海峡,我借采访之便,全下水展示过自己的丰姿。当然,风浪中也吞过或咸或淡的几口水,嘴里喷出的水花一朵朵,那叫一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过于今回想,还是有一个念念不忘的遗憾——没游过黄河,因为“跳进黄河洗不清”。有一次倒是去了黄河壶口,站在岸边礁石上,但见惊涛巨浪从天降,万钧雷霆动地来,那真是中华民族发出的呐喊和呼吼。我深深为之震撼,于是肃立岸边,向伟大的母亲河深深鞠了一个躬,热泪也夺眶而出。
今年春夏之交,我去西藏采访,一路见雪山高耸如屏,气象万千,蜿蜒的雅鲁藏布江如同一条绿色的飘带,滋润着两岸炊烟袅袅的城乡和无边的青稞田。为保护自然环境,雅鲁藏布江及其众多支流已全线禁游,我只能在岸边采了一些野花,撒进拉萨河。目送那些斑斓的花瓣顺着一江春水向东流,编织出一路的高原风光,我恍然也成了画中人。
数十年间,从黑龙江游到海南岛,这样的经历,令我骄傲。我猜想,国人中能有如此“壮举”的,大概为数极少吧。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1988年初秋,我和陈忠实等几位作家出访意大利,其中一站是地中海边的一座城市。进了酒店的房间,到阳台上一看,外面竟然就是风光旖旎、碧波荡漾的地中海,这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场景啊!我立马换上泳裤,披上浴巾,跑到岸边纵身一跃,跳进海里。游着游着,我忽然发现,因时已入秋,当地的旅游季已过,周围一大圈金色的海滩竟然空空荡荡,不见一个游客,海里也无人游泳。也就是说,这片阔大的海域,水天一色,一望无际,只有我一个人在畅游。我的天哪!我的心底蓦然生出一种诗意的想象——此刻的地中海似乎只属于我。那是何等快乐、惬意!回国不久,我便写了一篇游记,发表在《北京文学》上,题目就叫《地中海,我的浴盆》!
在我看来,人生不过百年,一定要做有意义的事情,也要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倘若不是酷爱游泳,我哪儿能领略那么多江河湖海的旖旎风光!哲人所说的“诗意地栖居”,也包含着这样的哲理。那就热爱大自然,热爱地球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吧——大自然是我们的家园。
(作者:蒋 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