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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0月19日 星期六

    王维笔下的终南山与长安城

    演讲人:魏景波 演讲地点:陕西省图书馆“陕图讲坛” 演讲时间:2024年6月

    作者: 《光明日报》( 2024年10月19日 10版)

        魏景波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的科研与教学工作。兼任中国杜甫研究会理事,陕西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陕西文化资源开发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陕西省秦风诗词学会副会长等。发表《宋代杜诗学史》等学术论著多篇,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规划项目等各类科研项目若干。

        西安长安十二时辰景区的长安城坊模型沙盘。新华社发

        唐代文物镶金兽首玛瑙杯。新华社发

      王维号称“诗佛”,在盛唐诗坛,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并驾齐驱。如果我们还原文学活动的历史现场,当时王维的名气远超李、杜,可谓诗坛“天王”级诗人。即便在李杜名气如日中天的后世,王维在诗坛的历史地位也不容忽视。

      在唐代大诗人中,王维与长安的因缘最深。他年少入京,名动长安,除短期贬官出使外,主要在京城为官,先后出任三省要职。长期的京城经历,成就了王维“诗名冠代”的地位。中年之后,王维在从政之余隐居于辋川,优游于山水之间。他笔下的长安,既有大明宫的雄伟壮丽,又有终南山的自然秀美。他的笔端呈现出的是怎样的“京华气象”?本次讲座,我们带着这些问题,一起走进“天下文宗”王维的诗歌天地与心灵世界。

    相邻相通的长安城与终南山

      王维一生的仕宦经历大部分在长安,中年之后又长期隐于终南山。要了解王维的文学创作心态,我们需要从他长期生活的长安城与终南山说起。

      杜甫晚年在夔州时回望长安,所作《秋兴八首·其六》云:“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雄踞关中平原中部的古都长安,是中国历史上建都朝代最多、历时最久的城市之一,先后有西周、秦、西汉、新、东汉(献帝)、西晋(愍帝)、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三个王朝在此建都。在漫长的岁月里,长安诞生了辉煌灿烂的文化,而长安文化在唐代进入鼎盛期。

      唐长安城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公元582年),原名大兴城,由建筑大师宇文恺设计。唐承隋制改名长安城,并由工部尚书阎立德负责增建与扩充。唐长安城规模宏大,东西长9721米,南北宽8651.7米,周长36.7公里,总面积84.1平方公里,堪称同时期世界之最,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的都城。

      长安是唐帝国政治与文学繁荣的重要窗口,同时也是中国古代城市文明的代表之一。唐代诗人大多数都到过长安,在此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留下最具传奇色彩的逸闻趣事。可以说,长安遇见唐诗,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五大传奇因素的风云际会——传奇的时代、传奇的诗人、传奇的都城、传奇的轶事、传奇的文学。

      唐代诗僧齐己《题终南山隐者室》一诗尝言:“终南山北面,直下是长安。”在地理位置上,终南山位于秦岭山脉北坡中段,距长安城二十余公里。终南山有多个别称,如唐初魏王李泰的《括地志》卷一云:“终南山,一名中南山,一名太一山,一名南山,一名橘山,一名楚山,一名泰山,一名周南山,一名地脯山,在雍州万年县南五十里。”关于终南山的范围,南宋程大昌著《雍录》卷五载:“终南山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彻蓝田,凡雍、岐、郿、鄠、长安、万年,相去且八百里,而连绵峙据其南者,皆此之一山也。”

      长安城北枕龙首原,南望终南山。终南山拱卫长安城,为地理上的屏障。历史上的终南山有多处寺观,为长安士人隐居读书佳处。相对于世俗社会的长安城而言,风景秀丽的终南山可以说是邻近的“世外桃源”。在唐朝文化史上,终南山构成的文化空间与长安城相互补充,互为进退。如李商隐诗《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所写“终南与清都,烟雨遥相通”,古都长安位于终南山与渭水之间,依山带河。终南山色与长安宫阙遥遥相对而气脉相通,终南山因而可视为唐代长安文化空间的重要延伸。唐代道教、佛教兴盛,文人隐居以养望,隐逸成风之下一部分士人暂隐终南山,待时而起,以隐求仕,谓为“终南捷径”。唐人刘肃《大唐新语》卷十载:

      卢藏用始隐于终南山中。中宗朝累居要职。有道士司马承祯者,睿宗迎至京,将还,藏用指终南山谓之曰:“此中大有佳处,何必在远。”承祯徐答曰:“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藏用有惭色。

      卢藏用本进士出身,但宦途清冷,久不得调职,故隐于终南山,以隐求仕。武周时期,卢藏用果然被拔擢为左拾遗,此后渐次升迁,身居要路,“踩”出了一条从终南山到长安城的做官捷径,成功“代言”成语“终南捷径”。

      唐人诗歌中往往将终南山与长安城对写,呈现“互望模式”。白居易《登观音台望城》写从终南山俯瞰长安城:“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观音台为终南山南五台之一,此四句诗分别写到了长安城的外郭城、皇城和大明宫,唐代长安的外郭城有108个坊整齐排列,街衢是横平竖直的棋盘式布局,所以说“围棋局”。皇城聚集着各类官署,是全城的行政中心,分别有纵向七条和横向五条街道,故称“十二街”。大明宫是唐王朝的主要皇宫,五门即指大明宫南端五座城门。百官早朝时天尚未亮,故路上举火,络绎不绝,如同一道星宿朝向大明宫。这首诗可谓对长安城全景式的描绘。

      白居易《过天门街》则是从长安城遥望终南山:“雪尽终南又欲春,遥怜翠色对红尘。千车万马九衢上,回首看山无一人。”诗人以此表达了身在红尘而心驰青山的愿望。再如祖咏《终南望余雪》则是长安应进士试时望终南山,属于考场作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李拯的《退朝望终南山》则取退朝时眺望终南的视角:“紫宸朝罢缀鸳鸾,丹凤楼前驻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

      唐诗中的终南山与长安城,不仅有“互望”模式,而且还有“对写”模式。如孟浩然的《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王维的《不遇咏》:“北阙献书寝不报,南山种田时不登。”在这两首诗中,“北阙”字面意义指大明宫,象征意义指代积极进取、建功立业的人生姿态;南山则表征退隐屏居、返归田园的人生选择。

      “南山”与“北阙”对写,在唐人奉和应制诗中尤为常见,两个词语平仄相协,几近构成一个书写模式。如张说《三月二十日诏宴乐游园赋得风字》:“北阙连天顶,南山对掌中。”沈佺期《从幸香山寺应制》:“南山奕奕通丹禁,北阙峨峨连翠云。”赵彦昭《安乐公主移入新宅侍宴应制同用开字》:“北阙临仙槛,南山送寿杯。”崔尚《奉和圣制同二相已下群臣乐游园宴》:“北阙云中见,南山树杪看。”李憕《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这些唐诗视“南山”与“北阙”为一体,赋予自然山水以文化意义,而诗人王维的人生轨迹,也在“南山”与“北阙”之间摆动徘徊。

    王维与长安的因缘

      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字摩诘,祖籍太原祁县(今山西祁县)。王维出身的太原王氏是唐代大家族。其父官终汾州司马,徙家于蒲州(今山西永济)。其母出身于博陵崔氏,更属名门望族,曾师事大照禅师,虔诚奉佛。王维的名与字是相连的,“维摩诘”本是佛教居士的名字。在唐代诗坛,王维是一个传奇人物,集诗人、画家、音乐家、书法家、禅宗信徒等身份于一身。

      根据其主要经历,王维一生可以切分为五个时期:

      第一期为“年少成名与进士及第”(公元701年—721年)。王维早慧,且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九岁知属辞”(《新唐书·王维传》)。王维十五岁时与弟王缙游历长安,由于才华杰出而成为王公大臣的座上宾,从此与长安结下了不解之缘。《旧唐书·王维传》载:“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这对于年少的王维而言,无疑是一个“豪华开局”。

      王维十七岁在长安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初出茅庐,即展露出不凡的才华。十九岁通过京兆府试。据唐人薛用弱《集异记》记载:“王维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娴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又说:“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当时,集才华与颜值于一身的王维,因一曲《郁轮袍》获得公主赏识,在京兆府试中拔为解头。王维精通音乐,他的诗歌名篇多能和乐而歌,对其诗名传播有较大影响。唐玄宗开元九年(公元721年),二十一岁的王维登进士第,正式步入仕途。

      第二期为“贬官济州与退居淇上”(公元721年—729年)。王维登第后,释褐为太乐丞,相当于唐朝官方音乐机构的副长官。不久因伶人舞黄狮子舞而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对这次意外的打击,他在《初出济州别城中故人》中说“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又说“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心情可谓极度低落。唐玄宗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王维隐于淇上。历史上的淇水是一条有着深厚底蕴的诗歌之河,《诗经》中有数十首诗写及淇水,有“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淇水滺滺,桧楫松舟”等句。盛唐诗人张说、李白、高适等也曾漫步淇河河畔,或低吟,或高唱。王维在此留下《偶然作六首》《淇上田园即事》等作品,“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写淇上风光,已具诗中有画的风格了。

      第三期为“官拜拾遗与西出凉州”(公元729年—738年)。唐玄宗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王维返京,闲居长安守选。直到六年后的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王维得张九龄赏识,擢为右拾遗。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张九龄罢相,贬为荆州长史,王维渐生退隐之心,作《寄荆州张丞相》云:“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其后,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凉州,作《使至塞上》,是其边塞诗的代表作。习惯于京城繁华的王维,第一次来到荒凉的塞外,目睹雄壮的大漠风光,受到的视觉震撼与心灵冲击是可想而知的,因而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名句。

      第四期为“辗转台省与退居终南”(公元738年—756年),这是王维生平相对而言最为一帆风顺的时期。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王维回长安后,仍官监察御史。其后历任殿中侍御史、左补阙、侍御史、库部郎中、吏部郎中、给事中,这些职衔都是台省要职。此间近二十年中,王维除短期出使外,宦辙基本未离长安,可谓仕途平顺,稳步升迁。但从开元后期末始,王维深感朝政日非,在官高名盛的同时,希冀从官场抽身而退。他于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知南选归来后即萌生退意,选择隐于终南山。天宝初,王维营辋川别业,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从此身在魏阙,心在山林,思想上也越来越亲近佛理。他曾写诗自述心境:“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

      第五期为“安史乱离与文宗殒落”(公元756年—761年)。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整个中原狼烟四起,烽火遍地,时局的动荡也改变了很多诗人的命运。次年六月,潼关失守,紧接着长安陷落。王维陷于安史叛军,被送至洛阳,拘于菩提寺。后被迫受伪职,暗中作“凝碧池”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次年官军收复两京,朝廷对伪官六等定罪,其弟王缙请削己官赎兄之罪,王维获免。责授太子中允,旋即加集贤学士,又为中书舍人。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转尚书右丞。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七月王维卒,葬于辋川清源寺西。《旧唐书》本传云:

      代宗时,缙为宰相。代宗好文,常谓缙曰:“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进来。”缙曰:“臣兄开元中诗百千余篇,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亲故间相与编缀,都得四百余篇。”翌日上之,帝优诏褒赏。

      “诗名冠代”是出自代宗之口,可见当时唐王朝上下对王维的认可。朝廷的《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对王维的评价更高:“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历先朝,名高希代。”

    王维笔下的京华气象

      唐代文学与长安文化互涵互动,相互影响。王维深受长安文化的影响与濡染,他的诗歌也呈现了具体可感的长安文化因素。在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变奏曲中,长安文化是雄壮激越的华彩乐章。从狭义到广义,从空间到时间再到精神维度,长安文化包含了环环相扣的三个层面,即雄踞关陇的地域文化、兼容并包的都城文化以及开放外扩的盛世文化。

      王维一生除了贬官、外任与出使,长期生活在长安,也终老于长安。王维是长安诗人的杰出代表。他一生在长安的实足时间约有二十五年之久,在唐代著名诗人中无人能出其右。李白虽曾二入长安,但其“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苏轼《李太白碑阴记》)的傲岸性格与长安官场格格不入,在长安时间总计不过三年。杜甫中年困居长安十余载,已是天宝中后期,时值唐王朝统治日趋昏暗,其诗风一变而为沉郁顿挫。早成的王维开元初入长安,在诗坛的崛起几乎与开元盛世同步,由此当仁不让地成为当时长安诗人的杰出代表。

      王维在长安创作了大量奉和应制及宿直之作,直接书写长安风貌,多有佳句。如“帝城云里深,渭水天边映”(《奉和圣制登降圣观与宰臣等同望应制》),写远眺长安与渭水所见,真切传神。“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奉和圣制暮春送朝集使归郡应制》),借“宗周”喻长安,呈现大气威严的长安风采。“柳暗百花明,春深五凤城”(《早朝二首·其二》),写的是柳暗花明的暮春长安。“九门寒漏彻,万井曙钟多”(《同崔员外秋宵寓直》),则写宿直所见的长安夜景。这些诗歌从不同侧面书写了长安风貌,展露出高昂流美的“京华气象”,代表作是《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渭水自萦秦塞曲,

      黄山旧绕汉宫斜。

      銮舆迥出千门柳,

      阁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双凤阙,

      雨中春树万人家。

      为乘阳气行时令,

      不是宸游玩物华。

      这是唐玄宗天宝年间王维写的奉和应制之作,一般而论,这类诗由于政治礼仪拘束容易呆板乏味,但此诗自出机杼,不落俗手。首联气象阔大,“秦塞”与“汉宫”饱含历史的沧桑厚重。颔联点出望春之意,雍容华贵。颈联是全诗点睛之笔,刻画春雨朦胧中的长安,将皇都气象写得空灵蕴藉,可谓“大句笼罩,气象万千”(《唐宋诗举要》引清人吴汝纶语),俨然一幅清新可感的“长安春雨图”。尾联则归于奉和应制之本义,“结句言天子之出,本为阳气畅达,顺天道而巡游,以行时令,非为赏玩物华,因事进规,深得诗人温厚之旨,可为应制体之式。”(清人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

      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春天,一个本是平淡无奇的春日,却成了唐代诗歌史上的重要一天。此日,同朝为官的贾至、王维、岑参、杜甫赋诗唱和,留下唐人早朝诗最负盛名的作品,也成就了诗坛佳话。四人之中贾至官拜中书舍人,年资职衔最高,先赋诗一首《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云:“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诗人的视线由早朝前的长安春色,写到上朝时肃穆环境,再归结到歌颂皇恩,诗中的禁城、青琐、剑佩、御炉等语词意象也是早朝诗的“标配”,这算是一首中规中矩、写法平正的早朝诗。而王维的《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如下:

      绛帻鸡人报晓筹,

      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

      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

      佩声归向凤池头。

      此诗首联写早朝之前,颔联颈联写早朝之中,尾联写早朝之后,条理清晰。全诗并不具体写早朝的具体程式,而是大处着笔,渲染早朝盛大庄严的氛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一联,刻画出大唐王朝的赫赫威仪。

      另外两首诗也各有特色,岑参《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云:“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杜甫《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云:“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对于这种同题之作,古人较为热衷于评定甲乙、一分高下。宋人杨万里《诚斋诗话》云:“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倡和《早朝大明宫》,乃为典雅重大。和此诗者,岑参云‘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最佳。”对岑诗评价甚高。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所引胡应麟语则对王维诗中名句情有独钟:“颔联高华博大而冠冕和平,前后映带宽舒,遂令全首改色,称最当时。”

      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则不以为然:“和贾至舍人早朝诗究以岑参为第一,‘花迎剑佩、柳拂旌旗’,何等华贵自然。摩诘‘九天阊阖’一联失之廓落。少陵“九重春色醉仙桃”更不妥矣。诗有一日短长,虽大手笔不免也。”清代的文坛大咖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则认为:“早朝唱和诗右丞正大,嘉州明秀,有鲁卫之目。贾作平平,杜作无朝之正位,不存可也。”这似乎是折中之论。所谓“鲁卫之目”指王维与岑参诗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我们今天看来,在四首诗中,王维诗写出了万国来朝、万邦来仪的恢宏景象,更能体现唐代雄放大气的时代精神,诚如向达先生《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所言:“中国国威及于西陲,以汉唐两代为最盛;唐代中亚诸国即以‘唐家子’称中国人,李唐声威之煊赫,于是可见也。”王维诗展现了唐代的赫赫国威,虽然诗作之时,安史之乱尚未结束,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一联,无疑渗透着王维的盛唐记忆,也是“京华气象”的诗意表达。

    王维笔下的终南山水

      在中国诗歌史上,王维以山水田园诗著名。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曾评王维诗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的山水诗常常成为明清以来画作创作素材。王维融谢灵运以来的写实传统与陶渊明以来的写意传统于一炉,诗情、画意、琴音与禅趣的高度结合,使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达到了他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奠定了他在唐代诗歌史上的宗师地位,影响极为深远。闻一多先生说:“王维替中国诗定下了地道的中国诗的传统,后代中国人对诗的观念大半以此为标准,即调理性情,静赏自然,他的长处短处都在这里。”(《笳吹弦诵传薪录——闻一多、罗庸论中国古典文学》)

      王维长期隐于终南山,笔端常有山影,《终南山》即其山水诗的代表作: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此诗全用画家移步换形之法,前三联分写远望、近看、俯瞰,从各个角度写终南山雄伟磅礴的气势,笔法细致,层次井然。首联以夸张的笔触,极写终南山的高大雄伟。颔联写白云环绕,青霭浸润,具体可感。颈联借天文观地理,渲染终南山的高峻。尾联隔水一问,有问无答,化实为虚,余味无穷。苏轼评王维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维亦自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六首·其六》),此诗层层渲染,可谓深得画理。《终南别业》则云: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此诗写幽人独往之意,王维诗喜欢写“空”境,如“夜静春山空”“空山不见人”“空山新雨后”等,源自其理解的佛教“空理”,佛学认为万法皆空,“空”是世界的本相,但又不是一无所有的“空”,而是与有相对而生的“空”。透过虚假的“有”的表象,认识到真实的空的本质,即可觉悟而智慧。王维此诗风格空灵洒脱,诗中有画,诗中亦有禅。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评论说:“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

      辋川位于终南山东段,在今西安市蓝田县境内。山中诸水于此会合如同车辋环凑,故名辋川。辋川源出秦岭北麓,北流至县南入灞水。辋川本是小地名,自从大诗人王维置别业于此,便成为人文形胜之地。《辋川集》二十首一诗一景,描写王维纵情山水、半官半隐的生活,是王维山水诗的代表作。二十首诗一诗一景,也一诗一画。这里举两首为例。

      首先我们来看《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首诗中所写“人语”与“返景”,属于声与光这两种自然现象,其共同特点是稍纵即逝,即生即灭。有游山经验的朋友都知道,山间的声音往往若有若无、若断若续,林中的光线若明若暗、转瞬即逝。诗歌抓住并截取了这自然界的横断面,从外在的自然写到内在的神思,书写空幻与存有之间的暗中转换,并赋予幽深而广大的禅意。

      我们再来看看《辛夷坞》的描写: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此诗描述了一个唯美的画面,在幽僻无人的山谷中,亮丽的红花自开自落。诗中浸透着清凉与静寂,但也蕴含着热烈与生动。无论有无他人知赏,芙蓉花生命的盛放都一如既往。更重要的是,“纷纷”是一种生命的样态,是一种热烈昂扬的生命样态。如果说开花是一种生命展开的方式,那么落花则是一种更具动感的生命样态。一般的文人墨客,常常会对花落泪,对月伤神。而这首诗中的辛夷花带给我们的情绪是并不因花开而喜,也不因花落而悲。这种带有“平衡感”和“自在感”的生命体验,我以为是王维诗歌带给我们的重要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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