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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10月18日 星期五

    长汀的红色记忆与绿色奇迹

    作者:钟兆云 《光明日报》( 2024年10月18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刚从广西湘江战役发生地祭奠红军烈士归来的我,又到了福建长汀,参加纪念杨成武将军诞辰110周年的活动。90年前,长汀是红军长征的四个出发地之一,那年的杨成武才20岁,已是先锋团的政委,高举信仰的旗帜要为天下人谋永福,并为此冲锋在前,出生入死;在开国大典上,担任阅兵指挥所主任的他年仅35岁。

      牺牲在长征路上的福建籍子弟兵两万多人,光一场湘江战役就损失巨大。历经数十年的寻找,烈士墙上记录的名字也只是冰山一角。杨成武在长征途中任红一军团第二师四团政委,戎马生涯中最重的一次负伤也是在湘江边。

      同为开国上将的首任空军司令员刘亚楼的老家武平湘店,与杨成武老家长汀宣成仅隔一条汀江,两人后就读于省立七中,也就是今天的长汀一中。他们共同的老师张赤男,曾参加北伐战争,在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学习期间曾写信给家乡青年说:“我们是一个二十世纪的青年,尤其是负有重大使命之革命青年”“我们最重要须解决的就是我们的‘人生观’。”身边有此老师,可想他们所受的影响。

      大革命失败后,张赤男回到家乡长汀成立了赤卫队,后来演变为闽西工农红军第三路军,再后来编入红四军。1932年春,张赤男在红四军十一师政委任上牺牲,年仅26岁,怎不教人肠断云水间!毛泽东、朱德等同志都为之惋惜。我在所著第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将军与故土》里,曾略记他和汀江边众多客家籍指战员的功勋,也借机向孕育了像他这样一批早期革命者的客家母亲河——汀江致敬,并因此立志要为他们树碑立传。

      长汀,有理由受到不一样的关注。不仅因为它在历史上曾是“客家首府”汀州府的驻地,还因为它在中央苏区时期,有力推动并护卫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临时政府在江西瑞金诞生。“红都”瑞金乃至整个中央苏区的兴盛,都与长汀密切相关。

      我第一次去瑞金,正是从长汀出发,陪同几位长汀籍老同志故地重游。那时我已萌生了为虎将刘亚楼立传之念,正想方设法采访知情人。也因为写刘亚楼的传记,我有幸采访了长汀籍开国少将、曾任空军副司令员的何廷一。何廷一参军时比杨成武还小,先编入少共国际师,长征途中分在中革军委二局从事破译工作,曾亲耳听过毛泽东赞誉军委二局的情报在长征路上所起的黑夜里打“灯笼”的作用。

      年轻时能结识这些身经百战的开国功臣们,实乃我之幸运。1992年,福建省苏维埃政府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在其诞生地长汀召开,我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见缝插针地采访老同志,抢救活党史,并跟随瞿秋白烈士之女瞿独伊一起到长汀城外罗汉岭下的瞿秋白烈士纪念碑献花。

      结合一干知情人的回忆,瞿秋白的最后风采这样铭刻在长汀——

      沿途歌唱《国际歌》到中山公园照相后,他背北面南坐定,自斟自饮,在森严戒备中放声歌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歌毕,顾盼自如,漫步走到罗汉岭下的一块草坪上,盘膝而坐,道声:“此地正好,开枪吧!”

      青山有幸埋忠骨,长汀的“秋”因而绚烂又静美。每每来长汀,我总会想到“秋之白华”及其种种,还想到秋白早年自况的“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理解他和革命先烈们“想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的初心。

      我第一次出版纪实作品集时,想到秋白赴死前的沿途歌唱,心有所触,乃给书命名为《边走边唱》。头上有日月星辰,心中有信仰,就这样边走边唱下去,这也是我年轻时在长汀的感悟。

      在撰写何廷一传记时,我已出版了被誉为“红色华佗”的开国中将傅连暲传记。南昌起义部队、红四军先后在长汀遇见傅连暲,可以说是革命之大幸。因为,傅连暲保住了后来的共和国大将陈赓原本要截肢的腿、第一次给红军将士种上了“牛痘”、为红军培养了众多医护人员、把整个医院都捐给了苏维埃,还带领一批学生成为长征途中的红色“天使”。

      光是这些,这位长汀人及长汀人民的贡献就不容忽视,而他的革命人生,恰如其红军妻子陈真仁的名字谐音——“成真仁”。

      长征老将涂通今作为红军医学博士,是在参加中央苏区最后一战——松毛岭战役后,跟随红九军团从松毛岭脚下的中复村(原名钟屋村)踏上长征之路的。已被辟为长征国家文化公园的中复村,被称为长征“零公里处”。

      “三月里来气象新,红军浩荡入长汀。郭逆凤鸣不量力,长岭寨下命归阴……”我读小学时,这首发端长汀的民谣全校师生就几乎人人会唱,并大致了解到背后的故事。

      1929年3月中旬,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沿武夷山脉南端到达长汀四都楼子坝一带时,目的是甩开敌人的追踪,并无拿下长汀的计划。盘踞长汀县城的国民党福建省防军第二混成旅旅长郭凤鸣,却想先发制人,派了团长卢新铭率部前往四都阻击,试图把红军赶出闽西。不过,欺负百姓时张牙舞爪的敌人一触即溃,向长汀城方向的节节败退中,倒成了“向导”,径直把红四军引到了长汀城南的长岭寨陂溪村。

      毛泽东听取中共长汀临时县委书记段奋夫汇报后,决定集中兵力进攻长岭寨,直捣长汀城,以此鼓舞起群众的革命斗志,开辟新根据地。

      长岭寨是攻取长汀城的必经之道。3月14日上午一场酣畅淋漓的激战下来,红四军一举歼灭郭凤鸣所部两千余人。此前大革命的洗礼、南昌起义军的革命宣传,让汀州百姓心向共产党,得知红军枪毙了郭凤鸣,马上大放鞭炮,万人空巷欢迎红军浩浩荡荡开进古城,城里城外都洋溢着革命氛围。

      3月15日,汀江畔的南寨河坝上空,响起一口浓重而激昂的湖南腔,以及一通动人心弦的演说。毛泽东举手投足间透露的那份“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从容、自信和潇洒,印在了蓝天白云之下,也刻在了长汀百姓心中,跟随千回百转的汀江奔向远方。长岭寨之战不仅让红四军取得了下井冈山以来的最大一次胜利,还推开了创建闽西革命根据地乃至中央苏区的大门。对此意外战果,朱德1937年在延安曾对美国作家史沫特莱说:“长汀是革命发展的转折点。”

      地处汀江上游、闽粤赣三省交界的长汀,商业发达,进退自如,由此开创了红色革命的许多第一:成立了赣南、闽西第一个县级红色政权——长汀县革命委员会;红军在这里首次有了统一且正规的制式军装……

      红军统一军装的缘起,“归功”于郭凤鸣置办的拥有20余架新式缝纫机和大批布匹的军服厂,在此基础上诞生的红军被服厂,请染布坊将布匹染成灰色,再请周围裁缝工人日夜赶制。上衣仿中山装,有两个口袋,红领章都缀黑边,以纪念革命导师列宁逝世五周年。对这套经毛泽东审定的具有红军特色的第一套正规军服,朱德多年后仍记得清楚:“新军装的颜色是灰蓝的,每一套有一副裹腿和一顶有红星的军帽……”

      穿起新军装的红军指战员,军容整饬,面貌一新,如同春日的松树,笔直挺拔,彰显了红军的威严与力量。人靠衣装马靠鞍,统一着装为红军指战员带来了崭新的风貌。

      洗了澡,理了发,换上新军装的他们,浑身上下焕然一新,铿锵行走、整齐威武的军容,给汀州百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3月20日,毛泽东在长汀辛耕别墅主持红四军前委扩大会议,做出了创建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的决定。

      很快,红四军兵分三路,深入长汀城乡发动群众,着手建立地方政权和地方武装,发展革命根据地。红军强大的号召力、组织能力和凝聚力锐不可当,许多青年农民激发起了革命热情,踊跃参军。红四军在长汀纵然如鱼得水一般,却并未止步,风展红旗才是使命,4月1日回师赣南,在瑞金与彭德怀所率红五军会合。一个月后,红五军返回井冈山开展根据地恢复工作,已在赣南多地建立了红色政权的红四军,面对敌军4个旅的围攻,决定暂避锋芒,再度入闽。

      5月20日,红四军从长汀县濯田镇水口渡过水流湍急的汀江,彻底摆脱李文彬的一路穷追,进而有了彰显毛泽东军事指挥艺术的经典战例——三打龙岩。这次行动及所造成的影响,后来被毛泽东写进了《清平乐·蒋桂战争》:“……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陈毅也有诗曰:“闽赣路千里,春花笑吐红。铁军真是铁,一鼓下汀龙。”

      从长汀进入闽西腹地战斗半年后,毛泽东还有词曰:“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11月28日,毛泽东在长汀主持召开红四军前委扩大会议,酝酿召开红四军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12月初,红四军从长汀开往毗邻的连城县开展著名的新泉整训;12月底,红四军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在上杭县古田召开,史称古田会议,新型的人民军队从这里走向胜利。

      此后的长汀,执行着中央所赋予的使命,依旧“风展红旗如画”。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领导人时进时出。特别是1932年春,时任苏区中央局书记的周恩来支持毛泽东率红军东路军东征漳州的战略行动,不仅一同制定作战方针,还亲自进驻长汀,领导东路军在福建的军事行动。

      为纪念党的早期领导人、省港大罢工主要领导人苏兆征,这里一度还设立过兆征县,城中心主干道被命名为兆征路。而刘少奇担任福建省委书记期间,也在长汀城乡留下了让历史回味的足迹。

      红军长征后的长汀,依旧有碧血丹心荡气回肠。毕业于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唐义贞,是陆定一的妻子,长征时留在根据地斗争,在长汀四都战斗中被俘后宁死不屈,吞下密件,壮烈牺牲。新中国成立后,人们为了纪念唐义贞,特把她的牺牲地改名红都村,并兴建“义贞小学”,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陆定一亲自题写校名,在长汀的革命伴侣墓前掬泪献花。

      红军到达陕北延安后,1937年召开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16周年大会,毛泽东在为牺牲者默哀的名单中念到何叔衡的名字时,人们莫不为长汀突围战中实践了“要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誓言的这位中共一大代表、“苏区五老”之一而肃然起敬。

      1944年中秋节,中共中央为傅连暲举办五十寿辰庆祝活动,周恩来代表中央讲话,多位中央领导联名题赠寿幛“连暲同志五十大寿——治病救人,长命百岁”。

      1948年,谢觉哉赋诗为傅连暲祝寿。其中“寿人寿国功在党,傅公名应列首榜”之句,与1933年4月26日《红色中华》称赞傅连暲以巨量财产捐助革命,诚为苏区“第一个模范”相呼应;而“惊闻主席病于都,星夜奔驰身负襁”之句,说的是长征出发前夕他及时治愈毛泽东病体之事。

      1962年1月,北京召开七千人大会期间,毛泽东特地向福建省领导打听,汀州老古井现在还有没有水?得知老古井不但有水,周围百姓至今还在使用时,不禁欣慰地笑了。

      1932年10月至翌年春,毛泽东在长汀老古井旁的小楼休养4个多月,其间经常与挑水洗衣的群众亲切交谈,倾听群众心声,了解民情风俗,还带领警卫战士清理、整修老古井。

      早在中央苏区时期,毛泽东就倡导过“植树运动”,在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上号召“农村中每人植树十株”。新中国成立之初,面对百废待兴的山河,毛泽东更是号召“绿化祖国”“实行大地园林化”。

      长汀成了“绿化”的一个典型,一直在用不一样的方式解读红色文化和长征精神,为红色长汀增添绿色希望。“长汀经验”,已成为中国治理水土流失的典范,还入选了联合国典型案例。

      早在20世纪40年代,长汀便与陕西长安、甘肃天水并列为全国三大重点水土流失治理实验区。1983年春天,时任福建省委书记项南来到长汀,一头扎进水土流失最严重的河田乡,引导干部群众献计献策,再结合自己的意见,归纳出水土保持的“三字经”,郑重提出:长汀这个水土流失的“冠军”,要尽快变为全省治理水土流失的冠军,要拿出“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壮志来!

      数年后,开国上将杨成武回家乡,在河田看到昔日一座座光秃秃的山岭都披上了碧绿的新装,不禁感慨万千,称为奇迹。

      一同回乡的涂通今将军望着眼前的胜景,不忘“开涮”自己愧为医生,没能医好家乡的“癞痢头”,并拿同为红军医生的已故长汀籍老战友叶青山将军的名字打趣:幸好来了项南同志,河田才有了一页(叶)“青山”绿水!

      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河田实现了从荒山到生态家园的历史性转变。往昔山河,依依系着往昔的英灵;往昔的英灵,已成今人生命和精神中的山河。

      汀水蜿蜒,长而不冗。2023年涂通今以108岁辞世后,我再次来到他的老家长汀,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中穿行,我不由地想到了新西兰人路易·艾黎的话:“中国有两个最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凤凰,第二是福建的长汀……”

      籍贯湘西凤凰的黄永玉,抗战时在厦门集美求学期间也到过厦门大学的内迁之地长汀。长汀独特的客家风情、热情好客的淳朴民众、浓郁的文教氛围、优美的自然山水,以及革命根据地的精神气质,该是让他全方位感受到了“长汀之美”吧!

      轻煮岁月慢煮茶,我相信,艾氏、黄氏和许多人眼中的长汀之美,也美在红色。

      唐时就建县的长汀,历经唐宋元明清,再融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故事,未来的英雄篇章在引人无限遐想与憧憬中,当像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汀江水那样,长长久久地流进个人记忆和历史影像里。

      (作者:钟兆云,系福建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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