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书话】
有明文章之渊海
康熙七年(1668年),黄宗羲复明无望,怀着“后死之责,其谁任之”的强烈使命感,开始广搜文献、编纂明文总集。历时7年,217卷《明文案》编成。黄宗羲觉得搜罗未备,以耄耋之年,马上又开始《明文案》的扩编、增益工作。又经18年,皇皇482卷《明文海》完成。他又从中挑出部分文章供儿子黄百家学习,名为《明文授读》。黄氏的“明文三种”,是他明文编选活动不同阶段的成果,彼此关联,但各自独立;是他对明代文学的总结,和他编纂的《明儒学案》《明史案》(已佚)一起,完成了他对有明一代思想学术、文学历史的全面反思和系统建构。
“明文三种”编成后,至今没有现代整理本。普通读者想要阅读、使用,十分不便。2023年3月,由黄灵庚、慈波两位教授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明文海》问世,改变了这一局面,实在是学界、出版界的一大盛事。
之所以说是盛事,是因为“明文三种”特别是《明文海》在学术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和独特价值。概要言之,一是《明文海》迄今仍是规模最大、存文最多的明文总集,文献价值巨大,如桑悦《北都赋》《南都赋》,依靠《明文海》才能留存。《四库总目提要》说:“散失零落,赖此以传者,尚复不少,亦可谓一代文章之渊薮。考明人著作者,当必以是编为极备矣。”二是黄宗羲借由选政,反思总结明代文学,批判科举制度主导下的文章观,反对复古派的沿袭剽窃,宣扬“情至”说;确立了推崇吴中而以浙东为尊的明文正宗,为天下学人提供学文路径。三是黄宗羲在实际编纂过程中,经常“违反”自己设立的标准,选入许多政论地志、碑铭传记乃至野史小说。如王锡爵《麟洲王公墓志铭》,黄宗羲批语“直叙无甚精彩,以其人存之”,显然是出于史学家的眼光,而非文学的考量。这使“明文三种”在内容上无所不包,是明代文史研究重要的文献宝库。因此,“明文三种”不仅是一部文学总集,而且兼具史部、子部书性质。
总集点校之衡鉴
“明文三种”自问世后,享誉海内,至今声名不减,是许多学者研究明代文史重要的文献材料,但此前始终没有现代整理本。究其原因,在于《明文海》体量庞大,且只有抄本传世,抄本多俗体、错字,鲁鱼亥豕,难以辨识、排版;各抄本又分藏各大藏书机构,多未公开,常人难以借阅、利用;抄本之间形态各异,篇目、文字都有很大差异;明人文章又刻意拟古求奇,文风多样,有些甚至文法不通。这些都使《明文海》的整理异常困难。
而点校本《明文海》的特点和优点正在于较好地克服了上述难点:
一、底本信。黄灵庚教授及其团队曾花费大量精力,广求诸本。如慈波教授远赴东瀛,考辨著录,带回了日本静嘉堂藏《明文海》。《明文案》也搜得天一阁、台湾“国家图书馆”等藏抄本,都是难得一见的善本。总计共收《明文海》抄本8种,《明文海目录》2种,《明文案》抄本4种,《明文授读》刻本1种。黄灵庚细致比勘诸本,写下了大量校勘札记。其中,浙江省图书馆藏康、雍间抄本抄写时间最早、存文最全、文字质量较佳,因此确定以浙图本为底本。
二、校勘精。确定底本后,黄灵庚不避烦琐,用《明文海》各本一一对校。校记书写规范,力求精确,有版本可依而无臆断。其次,点校本在校勘上的一大特点是用《明文案》《明文授读》校勘《明文海》,并取得了丰硕成果。《明文案》较《明文海》早出,且现存如天一阁藏抄本,由黄宗羲弟子万言抄录,在文字上更贴近黄氏选文原貌。点校本据此改正了许多《明文海》的文字讹误。另外,点校本还参校各种文集、方志乃至宗谱文献数百种。甚至对《明文海》选文作者的张冠李戴、文字的错漏进行考证,这已不仅仅是校勘,而是进入研究范畴了。这种校勘的精细程度,在大型总集的整理上是极为少见的。郭英德教授评价黄灵庚“以治经部之法治集部”,良有以也。
三、编订全。首先是篇目最全。点校本选用存文最多的浙图本为底本,又在此基础上,补全底本无而存于他本的篇目;借助《明文案》《明文授读》、别集、总集、方志等多种文献,补录各本有目无文的篇目。最终收录文章共4558篇,较底本目录更多1篇。同时,将“明文三种”去其重复,由《明文案》中辑出未收于《明文海》的文章431篇,《明文授读》中未收于前二种的55篇,编于书末,可以一书在手而三书备观。其次是内容最全。黄宗羲编纂“明文三种”时,常写批语。此前有学者单独整理了《明文海》和《明文授读》的批语,但《明文案》批语仍付之阙如。点校本则将散见于各处的黄宗羲、黄百家批语数百条,全部整理校勘,附在文章之后。黄灵庚还撰写了洋洋七万余字的前言,从“叙说一代政治利弊得失”“追述一代学术轨迹”“集一代文学的渊薮”“抒发遗民的黍离悲情”等角度解读《明文海》的编纂意图,阐幽抉微,多有发明,是对《明文海》的专题研究。出版社编辑还精心编制了“明文三种”作者索引,方便读者使用。
十年辛苦之隽功
黄灵庚、慈波教授积十年之功,完成“明文三种”的点校,是可喜可敬的。自2014年立项,到2023年《明文海》出版,历经整整十个寒暑,黄灵庚也由古稀而登伞寿,真可谓“十年辛苦不寻常”。从立项开始,他便参与、主导全部环节,洪纤不遗,亲力亲为。正如上文所说,《明文海》文献难寻,而黄灵庚不辞辛劳,亲自去往各地图书馆访寻。如文溯阁本《明文海》庋藏于甘肃,普通人难以得见,他亲至兰州,千方百计,才得以一窥真本,核校目录。慈波《后记》称“先生竟奋然以身任,而巨细悉济。遂泛钱塘,历句越,北上京门,透渡九曲,金匮二酉之秘册,抽检靡避其劳勚”,并非夸言。在版本搜集完成后,黄灵庚每天从早上七点至傍晚五点,埋首伏案,逐字点校,几乎凭一己之力完成了700余万字《明文海》的初校工作。之后数年,他又带领整理团队多次校勘修改,呕心沥血,风雨无改。
2022年10月,黄灵庚教授突发肠梗阻,被送往杭州进行手术。在康复疗养时,他仍然放心不下《明文海》,频频询问整理、出版进度。刚一出院,又立刻投入《明文海》的整理工作中。直至2022年底,临近出版,他仍坚持将全书再校一遍,以求精益求精,尽量减少错误。他时常开玩笑说:“整理《明文海》,我要减寿三年。”这当然是他的自嘲诙谐之语,但对于一位年跻杖朝的老者,我们不难想见其为之付出的巨大心血。
黄宗羲出身的余姚黄氏,其先祖源自黄灵庚的浦江黄氏,“二黄”也许注定有这不解之缘。他们整理国故、赓续文脉的使命感,实事求是、精益求精的学人精神,都是何其相似。吴承学教授评价黄灵庚是“黄宗羲的异代知音”。《明文海》出版后,黄灵庚曾专程去余姚黄宗羲墓前祭奠,这是两位先生跨越三百年的交流,也是中华文脉的隔代响应。
点校本《明文海》可称新时代古籍深度整理的典范之作,必将为其他大型总集的整理树高标而示来路,为赓续中华文脉、弘扬中华文化提供鲜活范例。当然,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任何一部古籍点校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瑕,更不用说如《明文海》体量如此庞大的断代总集。对点校本《明文海》的持续扫叶工作,则有赖整理团队、出版社和读者们后续的通力合作。
(作者:肖选搏,系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古典文献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