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历史上影响深远的诗人,他的诗歌继承了汉魏的艺术传统,又融进东晋诗歌的玄思与山水的内容。虽然陶渊明的诗歌成就不限于田园诗,但田园诗的确最能代表其独特风格及其在诗歌艺术上的创造。
陶诗最早发生影响、引起人们学习兴趣的,主要是田园诗。谢灵运、颜延之、鲍照这几位陶渊明的同时代诗人,已经受到陶渊明田园诗的影响。南朝诗人江淹,以从汉到晋宋的诗人为模仿对象,作《杂体三十首》,其中模仿陶诗的一首题为《陶征君田居》。南北朝后期诗人庾信、隋唐之际诗人王绩,也受到陶渊明的影响。进入唐代,陶渊明的田园诗影响更大,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等诗人都学习了陶渊明的田园诗。对唐代的山水田园诗而言,陶渊明是最主要的影响者之一,这是诗歌史学者公认的事实。唐人说到陶诗,田园仍是重心。李白《早夏于将军叔宅与诸昆季送傅八之江南序》:“侯(按:指傅八)篇章警新,海内称善,五言之作,妙绝当时。陶公愧田园之能,谢客惭山水之美。”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后人对唐代山水田园诗源流的普遍看法是,山水诗多源于谢灵运,而田园诗则以陶渊明为主要渊源。
书写田园的传统
田园是一种古老而长远的存在。在中国古代,“士农工商”四民中农民是最大的群体。田园的内容,除了田园景物之外,主要是采摘、耕种等田园劳动。
采摘与狩猎,农耕与畜牧,长期以来,都是人类主要的生活方式,构成人类社会形态发展的重要因素。按照历史学常见的一种理解方式,原始人类的生活,始于采摘与狩猎,之后才进入农耕与畜牧阶段。人类的文化经历了由狩猎文明向农耕文明发展的历史。按照中国古代的传说,是炎帝神农发明了农业。《白虎通》说:“古之人民皆食禽兽肉。至于神农,人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谓之神农也。”《淮南子》记载:“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蚌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氏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硗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这是解释农业文明产生的情况。
古人对于“田”的重视,在古老经典中即有记载。《尚书·禹贡》有云:“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禹贡》记九州,都记“厥土”“厥田”情况。于“厥田”有上、中、下等评定。如:“济河惟兖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泽,灉沮会同。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坟,厥草惟繇,厥木惟条。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田园文学本身也有很悠久的传统。《文心雕龙·祝盟》记载了一篇《祠田辞》,据刘勰的说法,是舜时的古辞:“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如果此作真系舜时,那就是最早写农耕的诗。对照《禹贡》,可见当时古人在九州都开发出田园来,所以有“四海俱有”之说。这篇作品,也应是我们现在所见最早的田园诗。当然也有推测认为此辞系周人追述歌颂舜时的农业发达而作。
周代自称以农业立国。田园内容在《诗经》中已经有很多表现。如《小雅》中《甫田》《大田》两篇都是写田园耕作之事的。《大田》诗中,还有“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句,为历史学家引作古代井田制的重要证据。又如《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把终南山下的这片田地,也就我们现在所说的关中平原的田地,直接追溯到禹的时代。“维禹甸之”,后来“禹甸”也成了中国的代称。
《诗经》中写田园,大抵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叙述农事的,如《豳风·七月》。陶渊明的《劝农》诗即继承了这种类型。一种则是最早表现隐逸情调的田园诗,以《魏风·十亩之间》为代表: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朱熹《诗集传》解释这首诗说:“贤者不乐仕于其朝,而思与其友归于农圃。”这也正是陶渊明田园诗所反映的基本情绪。又如《王风·君子于役》,写的是家人对于在外行役的亲人的思念,但其中写到安定的乡村生活,其中第一段写道: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这首诗对陶渊明是有影响的。陶渊明对田园的描写,据现在看到的陶诗来分析,是从行役诗开始的。他在奔走劳碌的仕途,无限地怀念宁静的田园生活。这应当是受到《诗经》中《君子于役》等诗的影响。甚至像《周南·卷耳》《魏风·陟岵》这样思念行役途中亲人的作品,也对陶渊明的这种情调有影响。所以,《诗经》国风中关于田园、农耕等生活内容的表现,是陶渊明田园诗的重要渊源。
文献中记录躬耕并对陶渊明有直接影响的,恐怕是司马迁外孙杨恽的一首歌曲。见于《汉书·杨敞传》载杨恽报孙会宗书: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大家可能都读过《归园田居五首》的“种豆南山下”,比照上面这段文字,就清楚其对陶渊明的影响。不仅是“种豆南山下”这一首,还有如《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已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诗句也明显能看出受到杨恽这首歌的影响。而且此种影响不仅是文字上的,恐怕更多是生活方式上的或者说生活态度上的。后来诸葛亮自叙“躬耕于南阳”,这可能在意识上对陶渊明也有影响。古代有些文人也曾把陶渊明与诸葛亮放在一起说。另外,西晋诗人张协的《杂诗》中写到乱世避居、“屏于草泽”的内容,恐怕对陶诗也有所影响。
从思想与学术发展史来看,春秋战国时期有农家一派。我们也可以说陶渊明即农家传人。他的《劝农》诗,所表达的就是农家思想: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哲人伊何?时惟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植。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尚书·周书·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
熙熙令音,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这首诗中的“熙熙令音”一段,明显是学习《豳风·七月》。从生活传统变迁角度来看,从两汉到魏晋,士人的生活方式也有变化。汉代重视力田,寒素士人在读书的同时,多从事躬耕。其例甚多。如大家熟悉的朱买臣。魏晋以后,士族庄园经济逐渐形成。这种庄园具有农业经济的功能,当时称为“丘园”。谢灵运《答中书》诗中有云:“在昔先师,任诚师天。刻意岂高,江海非闲。守道顺性,乐兹丘园。”又有《陇西行》:“耿耿僚志,慊慊丘园。”晋宋之际的士人,如谢灵运、颜延之等人,讨论田园乃至耕植之风,颇见其迹。但士族多非真正躬耕,其“丘园”闲居或隐逸,多与山水合流,并未立即形成田园诗的风气。不仅如此,同时还有一种轻视田园的意识在发生。而陶渊明是反对这种轻视田园意识的。黄庭坚《论诗帖》云:“陶渊明诗长于丘园,信所谓有味其言者。”则陶之田园,亦即当时的“丘园”。但陶不言丘园而言田园,正因其志在躬耕之意。正是这种对当时一般士族观念的突破,使陶渊明形成了既不同于当时农人、亦不同于士族的田园之美的审美趣味,在悠久的田园书写传统中,取得了一种新的突破,创造出一种农耕文明与士大夫精神生活相结合的中国古代田园诗传统。
行役诗是陶诗田园描写的开端
陶渊明诗歌中对田园的表现,始于诗人中年出仕行役时期。他在行役诗中屡有对田园的怀念,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中“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可见,他未做官之前是居住在田园中的。陶渊明37岁居官行役时作《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有“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这样的诗句,说明他在居官行役之时,对田园闲居的生活念念不忘,留恋从前的躬耕生活。这些作品中的一种主要情绪,就是渴望回归田园:
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
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陶渊明行役诗中的这种情调,是受到“国风”行役诗的影响。“国风”的行役诗,也是将行役的艰辛与田园、乡居、家庭生活等内容对比着写的。这些诗中表现的怀想田园、渴望回归的情绪是十分稳定的。陶渊明对田园生活的感情,来自他少年时代的体验。经过中年的仕途奔波,回归田园成为他发自内心的一种希冀。经过仕路风波中田园梦想的酝酿,陶渊明清晰地知道,安居田园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整个人生的一种安顿,是他最重要的感情寄托。所以,田园及林园在他心中是一片最美好的风景。陶诗创造的田园境界之美,就是来自这种长期的深情投注。他之所以在艰苦的躬耕生活中仍然坚守田园,早年行役时渴望回归田园的记忆是一个重要原因。从诗歌类型来说,陶渊明诗歌对田园生活的表现,始于行役诗。行役诗中的田园内容,是陶渊明田园诗的前奏。
现存陶诗中,最早写田园躬耕之事的,是《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此时他还尚未脱仕途,临时在家闲居(参考拙著《陶渊明经纬》的相关考据):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寒草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怀古田舍”,即于田舍怀古。怀古的主要内容是怀古之耦耕者。“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用了《论语·微子》中“遇丈人,以杖荷蓧”及“植其杖而芸”的故事。“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用了《论语·微子》中“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的故事。陶渊明在尝试亲自躬耕时,想起了古代安贫乐道、隐居躬耕的高士。这正可以解释陶渊明从事躬耕的思想渊源。陶渊明从根本上说是一个好古之士。只是他选择的古,是那种返璞归真性质的古人古事。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是说他家的庄园在南亩。《归园田居五首》中的“开荒南野际”,也是这个地方。此处是陶家的庄园田业。但陶渊明此前并未来过,所以说“当年竟未践”。这句诗也可以释为:过去就知道我家有南亩田园,并且想去躬耕,但壮年未践。“当年”应该是壮年的意思,是指诗人二三十岁的年华。这也证明我们前面说的情况,陶渊明早年未必躬耕。但现在遭遇“箪瓢屡空”这样的生活困难,陶渊明就下决心亲自躬耕。“春兴”即春耕。这一句还有另外一种解释:《诗经·豳风·七月》:“同我妇子,馌彼南亩。”陶渊明所说的“在昔闻南亩”,也可以理解为他说以前知道有南亩耕种之事,就有向往之意,但因为一直不能下定决心,所以壮年而未践行此事。
“夙晨装吾驾”数句写出躬耕情形。可能陶渊明日常居住的地方距离田庄较远,田庄上也有房舍,所以诗人并非早出晚归,而是收拾农具、行李住进田舍。“寒草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描写诗人行走了一段路才抵达田地。
诗的最后几句是说理的。陶渊明想起古时那些谢绝荣名富贵、归隐躬耕的人,称他们为“通识”,并且认为过这样的生活,才能真正保全名节、保全一身。
次首诗中的“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其实是接着上面一首的理路而来。在兼济与独善之间,陶渊明准备选择独善其身,而要独善其身,对于缺少经济支撑的他来说,就是要躬耕,即自食其力,也就是他后来感悟到的“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二首·其二》),“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五首·其三》)等。《荣木》诗中说“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此处诗人却是这样一种说法:承认弘道济世的理想很可能无法实现了,只能转为躬耕自力。
秉耒欢时务之“欢”,解颜劝农人之“解颜”,极生动。写景之生动,还在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与《时运》诗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有同工之妙。渊明之体物传神,来自其内心的和谐,及对自然与田园的极其亲近: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
我们读着这样的诗句,体会诗人对郊野田园风景的一种深情,也被这种深情所打动。深情中不是一般的欣赏与闲逸,而是浓厚的珍惜之情。陶渊明诗作中的这种情调,在正面描写田园生活的诗作中,显得更加素朴与宁静,更加浓挚,如《归去来兮辞》《归园田居五首》等。
陶渊明田园诗的乐哀两境
陶渊明的田园诗,或者说陶诗中的田园境界,有乐境与哀境之分。乐境是表现田园之美,哀境则是写躬耕之艰辛以及饥寒之困迫。后人接受或学习陶渊明的田园诗,主要是接受其乐境。乐境的田园诗作主要出现在诗人早期及隐居之初,包括行役中的田园萦想,四言诗《时运》中的郊野田园欣赏,仕途中间尝试躬耕而写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等。陶渊明田园乐境的高潮,表现在《归去来兮辞》及《归园田居五首》。
在归隐之初,由于长期困惑的仕与隐的矛盾得以解决,陶渊明的内心是比较愉悦的。《归去来兮辞》就表达了这种心情,辞序中用“因事顺心”四个字来描摹心境,整篇文章都是在想象归隐以后的躬耕、舒啸之乐。文章所表现出的极其和谐的情绪,可以说是陶渊明和谐神境的典型。这种心情一直延续到诗人《归园田居五首》的写作: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时复墟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上述诗作是陶渊明乐境田园的代表。乐境田园是诗人前期行役中“梦想田园”情绪的延续。它的境界虽然富有写实性,但诗人对其投注的充盈情感,使乐境田园有了兴寄的特点,它寄托了陶渊明丰富的人生观念。经过行役期的酝酿,田园境界已经成了陶渊明的生命寄托。
乐境田园也是陶渊明神辨自然生命思想在其审美生活中的具体体现。《归去来兮辞》及《归园田居五首》中的田园境界,寄托了陶渊明“神辨自然”“委运任化”的生命观,指向了一种哲学的意蕴。田园与怀古是陶渊明生命中的两大情结。田园的朴素与自然的形式,是他顺畅地进入怀古之思的最好物质媒介。
在经过了初期的和谐与愉悦之后,陶渊明遭遇实际的生活困难。他的田园境界,逐渐从乐境转为哀境: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后诗是东晋义熙四年,陶渊明四十四岁时所作。这些诗真实地反映了陶渊明隐居以后的生活困境。陶渊明的思想,比如他的固穷守节的伦理观,还有形影神的思想,虽然在早年就已经有所萌芽,但真正成熟并且明确的,正是在归隐之后。
陶渊明田园诗的最大特点,就是写躬耕生活: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作于东晋义熙六年,诗人时年四十六岁。)
贫居依稼穑,勠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扬楫越平湖,泛随清壑回。皭皭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作于东晋义熙十二年,诗人时年五十二岁。)
这两首诗,比较具体地叙述了诗人的躬耕生活,同时也表达了他在躬耕中的思想。第一首诗尤其完整地展示其躬耕思想,即自食其力,不辞劳累——虽然有身体上的劳累,但是能够获得心灵的安宁。诗人还引两位古人长沮、桀溺来勉励自己。引古人以自解、自勉,是陶渊明日常的一种情结。正如我们之前说过的,陶渊明是在田园中怀古的诗人。
田园美与田园生活,在人类发展历史中有特殊的意义,代表我们常说的农业文明。从原始的采集、狩猎生活,到形成农业文明,其实是人类摆脱纯粹的自然、浑噩走向主动创造文明的重要一步。所以,农业社会创造的文明,比狩猎社会要丰富得多。陶渊明的诗中虽然没有展示这些意义,但作为古代诗歌对田园生活之美最出色的表现,其实拥有深厚的人类文明背景。同时,作为个体生活的体验,陶诗的田园境界之所以如此地吸引后世的我们,还在于它表达了普遍的人性。
田园生活中的审美,是经过提升之后造成的。实际的田园耕作,对人的生理也是考验。陶渊明的田园诗之所以不同于后世许多文人田园作品,就在于诗人在表达醉心于田园的宁静、自由的同时,也客观地写出了耕种的劳苦,甚至是生理上的痛苦感觉,正如“种豆南山下”一诗所描写的情景。今天我们欣赏陶渊明的田园诗,真正被打动的亦是他融入田园诗作的感情,而非美化的田园。这一点也许是陶渊明与后来的王维、孟浩然等田园诗名家最大不同之处。
以陶渊明的创作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典型田园诗,其内容虽以田园风景、农民及农村生活为主,但其书写者都是士大夫,属于古代士大夫的一种文学审美结果。中国古代田园诗是与士大夫精神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是古代士大夫对中国古老田园文化与文学传统的新创造。
钱志熙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兼任中国李白研究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等。著有《魏晋诗歌艺术原论》《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陶渊明经纬》《中国诗歌通史·魏晋南北朝卷》《唐诗近体源流》《黄庭坚诗学体系研究》等专著10余种,论文200余篇。
(本文原稿系2024年6月6日北京大学中文系与北京大学图书馆主办的“古典名著导读系列讲座”内容,经删节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