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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7月19日 星期五

    雁塔题名趣谈

    作者:辛晓娟 《光明日报》( 2024年07月19日 13版)

        西安大慈恩寺内的诗歌碑林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玄奘初建时期的大雁塔(杨鸿勋推测图) 资料图片

        《慈恩雁塔唐贤题名卷》(令狐绹、李商隐等题名部分) 资料图片

      唐代,立于长安城南的大雁塔曾是无数文人的流连之地。大雁塔保存着一代代人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回忆。雁塔题名,是士人们一生的高光时刻,但人生的机遇也不只雁塔题名。雁塔题名之后,还须投入无尽人生、广阔天地。

      雁塔,即大雁塔,坐落于唐长安皇家寺院慈恩寺内,因此又名慈恩寺塔。唐高宗永徽三年(652年),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事。高宗皇帝敕令建造大雁塔,用来保存玄奘从西域归来带回的珍贵经书等。玄奘法师亲自主持建造此塔。两年后,一座五层高的砖塔拔地而起,耸立于长安城南。

      大雁塔最早结构为砖面土心,无法攀登。不久后被加建到九层,武则天时期大修过一次,加建为十层,成为长安城南最高的建筑。人们登临塔顶,便可以俯瞰整个曲江。从此,大雁塔除了保存佛经外,也有了另一个功能——诗人们登临游览的胜地。不少唐代诗人都曾登塔题诗。有时还会呼朋引伴,同题唱和。联络感情的同时,也暗中较量诗艺。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盛唐时期高适、杜甫、岑参、储光羲、薛据那次五人同游。

      那是天宝十一载(752年),距离大雁塔修建恰好百年。岑参从安西返回长安,与高适、杜甫、储光羲等诗人一起,游览慈恩寺。几人拾级而上,凭栏临风,俯瞰长安,诗情顿生。高适首唱,岑、杜、储等先后唱和。几位大诗人齐聚一堂,切磋琢磨,诗作自然非同凡响。杜甫“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沉郁苍凉,而岑参“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塔》),更是风神潇洒,有如神助。在大雁塔上,几位诗人都写出了“足以凌跨百代”(高棅《唐诗品汇》)的佳作。后人评价几人“如大将旗鼓相当,皆万人敌”(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二)。这次唱和,自然也成为唐代诗歌史上堪比“华山论剑”的一段佳话。只是论剑之地,不在华山,也不在紫禁之巅,而就在那座高出云外的雁塔之上。

      如果我们随着唐人游览大雁塔,不仅能欣赏到绮丽风光,还能看到塔壁内外,密密麻麻写满了名人题字。唐人题名的风俗由来已久,尤其名胜古迹墙壁上,更是大小诗人们争相打卡的胜地。大雁塔也是如此。五代诗人徐夤登临大雁塔时,曾写下《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题名因成四韵》一诗,感慨道:“题名尽是台衡迹,满壁堪为宰辅图。”实际上,雁塔上留下的名字,不仅有王侯将相、文人墨客,甚至奇人异士、仙道豪侠,都曾题名于此。加起来,就是一部写在墙壁上的大唐豪杰史。

      除了保存历史外,大雁塔的这几面墙壁,同时还是“士人光荣榜”“同年联谊书”“新闻公告板”与“作品发表地”。用一个未必恰当的比喻,它就像是一座立体虚拟屏幕,上面的名字就是一个个闪烁光辉的图标,只要轻轻点开,就能连接到唐代历史宝库。而它本身,则是一座文化丰碑,每个名字连接着一段或壮阔或曲折的人生。我们每一次登临古迹,也是一次阅读,阅读一段史、一座城以及曾经行走于其中的人的生命历程。

    士人光荣榜

      雁塔题字虽多,但有一类却格外特殊,那就是书写在大雁塔上的进士题名。

      《唐摭言》中记载,唐中宗“神龙已来,杏园宴后,皆于慈恩寺塔下题名”。按这种说法,题名的习俗可追溯到初唐。而韦绚《刘宾客嘉话录》则认为,这个习俗起自一位叫张莒的进士。本来是他与朋友在寺中闲游,偶尔即兴而题写了自己和同年的名字,后来便流行开来。但张莒登进士第是在大历年间,这种说法比《唐摭言》记载的晚了不少。此外,《南部新书》引用唐人的说法,最初到慈恩寺大雁塔下题名的人是韦肇。韦肇大历中为中书舍人,推测应为肃宗朝或代宗初进士,略早于张莒。总之,最晚在大历后,新科进士到慈恩寺大雁塔题名,已经成为固定节目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对于读书人而言,进士及第堪称命运转折点,登上慈恩塔的那一刻,每位士子想必都感慨万千。他们以十年寒窗为阶梯,一步步走来,最终攀蟾折桂。这是他们一生中的高光时刻,无论如何表达得意之情,都不足为过。

      白居易登第那年,就不无自负地说:“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那年白居易28岁,在进士中,是极为年轻的了。正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每年参加考试的考生少则好几百人,多则两千余。录取的人,通常不过二三十个。因此,能金榜题名,实非易事。而且白居易那一年录取得特别少,只有17人。白居易28岁,是其中最为年少者,的确值得写诗夸耀。

      有没有比白居易中进士时更年少的呢?当然有。比如中唐时期大诗人柳宗元,他金榜题名是在贞元九年,那年他19岁,这个年龄考中进士,在唐代著名诗人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年少。接下来,我们就随着少年得意的柳宗元,回到贞元九年的春天,登上象征荣耀的大雁塔。

      这年春天,柳宗元参加完考试,并没回老家,而是待在长安,一面与同年考生们聚会,一面等待消息。这期间,他认识了比自己年长一岁的刘禹锡,两人成了毕生的好朋友。柳宗元每天从暂住地走到礼部南院的东堂去打探。这里有一堵专门修建的墙,一丈多高,墙本身没有什么出奇的,但每天都吸引大量的人,到此张望观看。因为这里即将挂出的,就是关系着无数人命运的新科进士榜。

      在柳宗元面前,还有一道插着带刺篱笆的矮墙。这堵墙主要是起隔离作用,不让看榜的人靠得太近。稍晚唐宪宗元和时期,有一个叫郭东里的考生,一看自己榜上无名,竟然气得直冲上前,毁了篱笆,把榜给撕了。而除了考生们,长安城中的吃瓜群众也有不少来围观的,连矮墙都要挤破了。

      在一个还不见天光的清晨,高墙上多了一张黄榜。这一下子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不少人喊着“放榜啦”,奔走相告。柳宗元得到同年们的消息,赶到东堂,隔着篱笆望去,只见墙上贴着一张黄纸,榜首是“礼部贡院”4个字。这4个字,本该是最醒目的,却用很淡的笔墨书写,与后边浓墨形成鲜明对比。这里边有个典故。张洎《贾氏谭录》记载,放榜那天,负责写字的小吏抄好名单,还没来得及写下“礼部贡院”4个字的标题,突发疾病去世了。只好另外换了一个人。但这个人仓促上任,又喝了酒,也来不及加墨了,就这么将就写吧。之前说过,张榜往往在天光未亮的清晨,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挂出去了。等到天色大亮,围观群众发现,本该最显眼的“礼部贡院”4个字,墨色最淡,和后边的浓墨对比很鲜明。“一榜之内,字有二体,浓淡相间,反致其妍。”这一下“弄拙成巧”,从此成了定例。

      这个故事发生在柳宗元及第的10年前。因此柳宗元看到的,应该也是这样的淡墨榜。淡墨看完了,后边就是浓墨书写的进士名单。第一个,便是榜首的状元郎。柳宗元看这一行的时候,肯定是满心期待。然而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叫苑论的山西人。柳宗元继续往下看,前三名都没有自己,心就悬了起来,好在很快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这一年,登科的有32人,刘禹锡也在其中。

      之后便是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光宴会就有好几场,柳宗元最期待的,应该是杏园宴。按照唐代惯例,进士们在杏园宴饮时,要选出本届进士中年少俊秀者,作为探花郎。骑着名马、游着名园,摘回名花。按照柳宗元19岁、刘禹锡21岁的年纪,探花郎的资格,十拿九稳。

      按流程,接下来就该为雁塔题名做准备了。我们设想一下当日的情形,探花归来的柳宗元、刘禹锡两人,年少风流,意气洋洋,怀着对锦绣前程的憧憬,对大唐中兴的渴望,携手走向大雁塔,将自己的名字,题写在这张光荣榜上。明代人所言“名题雁塔,天地间第一流人、第一等事也”(嘉靖十九年陕西乡试题名碑),用在这两位少年身上,可谓恰如其分。

    同年联谊书

      进士及第,是十年寒窗的终点,也是漫漫仕途的起点。因此,登科后不能光顾自己高兴,也要借机和同年们搞好关系。未来在仕途中,共同进步。这么一来,雁塔上题写的名字,也就成为新科进士们的联谊书,一笔一画都是人脉,自然不能随便书写。

      《刘宾客嘉话录》记载:

      唐柳宗元与刘禹锡,同年及第,题名于慈恩塔,谈元茂秉笔。时不欲名字著彰,曰:押缝版子上者,率多不达,或即不久物故。柳起草,暗斟酌之,张复元以下,马征、邓文佐名尽著版子矣。

      从中可见,题名不是自己写自己的名字。而是“同年中推一善书者纪之”(《唐摭言》),在同年进士中,选一位擅长书法的写上去。

      除了擅长书法外,还需要是其中比较年长、威望较高的人。柳宗元是这批进士里边年纪最小的之一,题名执笔轮不到他。大家推举了一位叫谈元茂的人书写。不过,柳宗元也不能闲着,起草的事,就交给他了。

      除了由谁来题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到底题在哪里?

      雁塔题名,一开始,当然是写在大雁塔墙壁上的。又要显眼,又要方便题写。但是题字的人多,而方便题写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到后来,墙壁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再写新的就不容易了。可是古代人有办法,发明了“版子”,供大家题字题诗。版子,也写作板子、诗板、诗榜等,就是木板,有时上面还涂着白灰,再请书法好的挥毫泼墨。大家的名字都放在显眼的地方,第二年可以拿下来,重新挂一批上去。而板子上的白灰洗掉了还能再用,可以说非常环保。板子也可以拿下来收藏。冯贽《云仙散录》:“李白游慈恩寺,僧用水松牌刷以吴胶粉,捧乞诗。”平时好好收藏,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挂挂,比较灵活。

      如此又产生了一个新问题。板子不止一块,要拼起来,就会有缝隙。但当时有个忌讳,如果把名字题写在缝隙处,那么这个人的运气就会受影响,轻则“不达”,影响仕途;重则“物故”,命不久矣。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榜单起草者柳宗元。最后柳宗元还是暗暗斟酌,想办法,把重要同年的名字,设法放在板子正面了。

      除了名字外,有时候还会题写籍贯。刘沧《及第后宴曲江》诗中云“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就是指要题写籍贯。

      就在这一次,谈元茂在题写板子的时候,要把大家的籍贯都写上去。而有一位叫幸南容的,大家不太熟悉,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谈元茂搁笔问:“得让幸前辈说说他的族望。”这时,恰好幸南容不在,柳宗元就接了一句,或许东海人。谈元茂就问,你怎么知道的?柳宗元说,从名字猜的,此人名叫南容,应该是来自东海。因为东海之大,无所不容。过了一会,幸南容回来了。大家就问,你到底是哪里人啊?幸南容回答说:“渤海。”柳宗元猜对了又不全对,引得众人尽皆解颐。

      当柳宗元和谈元茂正在安排进士们的排序时,恐怕没有注意到,之前有人题写的一行字:“秘省校书郎孟简、进士孟郊……”

      这年正月初五,作为“复读生”的孟郊,随着自己当校书郎的叔叔孟简来到大雁塔,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写的,很可能不在显要的位置上,所以没有用板子,而是直接题在墙壁上,写的是“进士孟郊”。

      有读者可能会觉得奇怪,这一科不是刚放榜,柳宗元他们还在商量怎么写,写在哪里,孟郊的名字怎么提前就写上去了呢?其实,贞元九年的榜单上,并没有他。他中进士已是贞元十二年,是3年后的事了。也就是说,写下这一行字时,孟郊还没有中,是作为“准进士”来题名的。

      孟郊自称进士,是他爱慕虚荣,给自己加了头衔吗?当然不是。这涉及雁塔题名的一个冷知识。

      唐人眼中,只要能来参加进士科考试的,都可以称为进士,因此都有题名的资格。大家看到雁塔上题写的“进士某某某”的,是还没有中的。那中了的怎么办呢?就写“前进士”。这可不是前任进士,反而是正经八百的、通过了进士科考试的进士们。

      有些准进士们在题名时,有时会有意空一格。等未来真正中了,回头再添上“前”字。如果当了将相,还要把之前的题名用红笔再描一描,即“朱书之”。无论“朱书”还是添“前”字,都是有仪式感的活动,颇有“还愿”的意思。

      时人有这样一句诗“曾题名处添前字,送出城人乞旧衣”(《唐摭言》卷三引无名氏轶句),前半句说的是他们给自己的题字添上象征光荣的“前”字,后半句则是说他们的旧衣服会被落第举子们争相索取,认为是吉祥之物。可见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我们想象一下,当柳宗元、刘禹锡在大雁塔下意气风发时,落第的孟郊或许也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这群少年才俊,探花的探花,赠衣的赠衣。这年他已经43岁了,两度赴考,两度落榜。他写过一句诗表达此刻感受:“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再下第》)此时他泪眼相看的,不仅是长安城中开放的春花,也是探花郎们手中那刚摘下的、象征荣耀的名花。

      3年后,孟郊终于进士及第,却没有回来补“前”字。不过,他用另一种方式,昭告世人,他终于实现了理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这一次,46岁的孟郊终于不再泪眼看花,而是打马长安,看尽长安名花。那时,他的旧衣,想必也会被人争相索取了。

    新闻公告板

      除了进士光荣榜、联谊书外,雁塔题名还有另一个作用,那就是文人圈层都关注的“公告板”。在上面发布的,有即时科场新闻,还可以有对之前新闻的补充。用我们今天的话说,那就是“有后续”“等更新”。晚唐时期,诗人李商隐的题名,就恰好说明了这一点。根据《慈恩雁塔唐贤题名卷》记载:

      侍御史令狐绪、右拾遗令狐绹、前进士蔡京、前进士令狐纬(改名缄)、前进士李商隐,大和九年四月一日。

      开成四年八月二十九日令狐缙□添“前”字。

      这段文字中出镜率最高的就是“进士”和“令狐”两个词。提到进士,是因为他们此行本就是同伴中有人中了进士,才来此题名的。而“令狐”则是指令狐家族。这个家族在晚唐时期颇为煊赫,令狐绹与其父令狐楚都当过宰相。李商隐曾到令狐家干谒,被令狐楚一眼看中,带在身边。其间令狐楚不仅亲自传授李商隐文章作法,还让他与几个儿子一起读书。这是李商隐与令狐家族关系最密切的时期。他在《别令狐拾遗书》时曾说,自己与令狐绹“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别令狐拾遗书》)。

      大和九年(835年),令狐家门另一位门生蔡京考中进士。令狐绹与家里几位兄弟及李商隐登上大雁塔,题写下了先前那段话。这一年高中的实际上只有蔡京一人,其他人都是陪同人员。其中,令狐绪、令狐绹已经“上岸”做官,一个是侍御史,一个是右拾遗,所以题名的时候也要将官职写上。令狐纬和李商隐这年还没有考中,因此头衔只是“进士”。

      等到了开成三年(838年),令狐纬中举了。次年令狐家几兄弟再到大雁塔来,给令狐纬加上一个“前”字,顺手也给李商隐加上了。至于为什么说“顺手”,因这一次,李商隐还是陪同,他两年前就中了。只不过拖延症发作,一直没来添“前”字。令狐绹等人给李商隐的名字上加上“前”字,也算一种祝贺。

      令狐绹的这个祝贺里,还有着特别的含义。这一时期,令狐楚已经去世了。妒忌李商隐才能的人趁机发难,在令狐绹面前诋毁李商隐。但这一时期的令狐绹,还是站在李商隐这边的。他登大雁塔,给李商隐添上这么一个“前”字,不仅是祝贺,也是一种公开表态。

      可见,雁塔题名,由于很受文人圈层的重视,每次改写,都能引发传播。因此也成了一种昭告天下的“公告板”。

      时间来到了大中四年(850年)。令狐绹春风得意,前一年当了翰林学士,深受皇帝器重。这一年年底,就将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就在这样特殊的时间段,令狐绹等人第三次来到慈恩寺塔,写下了这一段话:

      后十六年,与缄、绚同登,忽见前题,黯然凄怆。

      令狐绹春风得意,重游大雁塔,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会感到黯然凄怆呢?

      原因还是李商隐。

      在16年间,李商隐与令狐绹的关系,从亲如兄弟的好友,转变成了敌人。这不仅因为小人谗言,主要是李商隐做了一件当时人看来“不上道”的事——他娶了令狐家族的政敌、王茂元的女儿。因此,令狐绹的伤感就很好理解了。第一次来,大家意气风发,亲如手足。第二次来,我顶着压力,用添“前”的方式,为你祝贺。可这一次来的时候,你不仅人不在此地,你的心也早改投他人。又怎能不黯然凄怆呢?

      同时,这份伤感一旦题写在大雁塔上,便不仅是个人感受,而且是公开昭告。必然随着新科进士题名传遍天下:李商隐,是你背叛了我,我和你,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了。李商隐之后成为令狐一派敌人,饱受打压,仕途坎坷,也就不难预料了。

    作品发表地

      除了进士题名外,慈恩寺塔壁上,还题写着很多别的内容。

      《唐才子传》中记载:“长安慈恩寺浮图,前后名流诗版甚多。”根据记载,白居易和元稹也到这里来游览,看到满坑满谷的题诗,读了一遍后觉得多是平庸之作,配不上这么好的地方,于是把不太好的都挪走了,给后来人让让地方。其中留下了一位叫“章八元”的诗人的题诗。

      章八元是天宝时生人,人称“章才子”,在登大雁塔时,写下过一首七律:

      十层突兀在虚空,

      四十门开面面风。

      却怪鸟飞平地上,

      自惊人语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

      绝顶初攀似出笼。

      落日凤城佳气合,

      满城春树雨濛濛。

    (章八元《题慈恩寺塔》)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一联形容此塔之高,感觉飞鸟就像在平地上飞行,而听到游人的声音,感觉好像是半天中震响。元白两人读过后感慨道“名下无虚士也”,章才子的诗不用挪走,配得上放在这里。所以,题诗不是随便题的,写得不好,有碍观瞻,必须清理。写得好,为名胜增色,甚至会成为新的打卡点。

      比如宋代末年,方回游览岳阳楼,就怀着崇敬的心情,特意瞻仰了上面悬挂的孟浩然、杜甫诗的两块诗板,并赞叹这两首诗,可以让后人尽皆搁笔:“诗牌高挂诗两首,他人有诗谁敢留。其一孟浩然,解道气吞云梦泽。其一杜子美,解道吴楚东南坼。”(方回《孟浩然雪驴图》)

      由于名人诗板珍贵,有时候还会被小偷盯上。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记载,苏轼曾在韶州月华寺留下两块诗板,悬挂在梁柱上。由于名气太大,其中一块居然被人偷走了:“右梁题字,一夕为盗所窃。”从另一个角度,也可见此类诗板颇有价值。

      唐人之所以钟爱题壁、题板,与唐诗的传播方式有关。唐代大部分时期,印刷术还没有完全普及。要把自己的诗集发出去,主要靠抄写。效率低、成本高,普通士子难以负担。而如果把诗题写在名胜墙壁上,不仅游人能见到,还有不少好事者会将之誊抄下来,广为传播。因此,题壁成了文人雅士发表新作的媒介平台,并且乐此不疲。许多诗文杰作,就这样被流传了下来。

      让人遗憾的是,唐人真迹目前已经看不到了。早在唐武宗会昌年间,宰相李德裕就奏请停止进士题名活动,认为此举劳民伤财,并主张遏止官场浮华轻薄的习气。不仅不让题,还将之前的题名“各尽削去”。然而事实上,并没有真正全部“削去”,而是用泥灰糊上一层。这样一部分唐人题名被保留下来,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五代时期,一位僧人修缮大雁塔,又用泥灰厚厚涂抹了一遍,唐人题名基本就看不到了。

      宋代元丰年间,大雁塔遭遇火灾,有人偶然路过断壁残垣,发现有一些没有完全烧毁的墙壁。由于高温,上层泥灰剥落,露出内部的题字。重和年间,另一位叫柳瑊的人到长安做官。宋人本有搜集前代文物、金石的风气,此人也是一个雅士,便主动开始了对雁塔题名的发掘整理工作。

      他把这些断壁搜集起来,一块块仔细剥开。整理后重新临摹刊刻在大雁塔塔身的西南隅。唐人胜迹借着这一场大火重见天日。可惜,这次重刻的原版也没有保留下来,在宋末就看不到了。如今,仅余两卷拓本流传,而这两卷里,恰好保留了孟郊、令狐绹、李商隐的题名。

      历史似乎开了一个玩笑,柳宗元、刘禹锡那一批真正高中的进士们,题名的板子并未流传下来,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孟郊的题名却幸运地保存了下来。这或许也是上天对这位孤苦一生的诗人,作出的一点补偿吧。

      雁塔题名,是士人们一生的高光时刻。而大雁塔,则仿佛一座记忆之塔,保存着一代代人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的回忆。能登上此塔、俯瞰长安城的,固然是人中英杰;那些徘徊塔下的失意者,也并非真的一蹶不振。毕竟,雁塔就在这里。它栉风沐雨、屹立千载,等待着那些不改初心的人,给他们重来的机会。更何况,象征人生美好的,也不止一座雁塔。无尽人生,广阔天地,只要不断寻找,总有属于自己的登临之处。

      (作者:辛晓娟,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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