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往北是榆林,榆林北部有一个县叫府谷。府谷有几个奇特的地方:一是黄河向西流,二是鸡鸣闻三省,三是长城烽燧连。
五代时期建成的这座府州古城,面对着黄河深谷,矗立在其北岸的石山梁上,负山阻河,地势险峻,是宋以后很长一段时期的边防鏖战之地。黄河自巴彦淖尔到托克托县,走过了“几”字的那条横道,转过弯来后向南流,到达府谷县城面前的这一段却是由东往西流。登临古城南门高耸的砖砌城楼,俯瞰城下横流的黄河,一川浓稠的水浆无声地西泻,给人以时光倒流之感。当然,河水很快又会转为南流,经由碛口、壶口、龙门到达华山脚下,然后向东转弯,完成“几”字形的征程。
从古城沿陕西沿黄公路向东北行50公里,途经陡峭的晋陕黄河大峡谷,来到黄河入陕第一湾——府谷县墙头农业园区。这里是一处宽阔平坦的河套地带,水流迟缓,田畴碧绿,一派人间墟里生意盎然的景色。立于高台上远眺,河东是山西省河曲县的楼阵,北面是内蒙古自治区准格尔旗龙口镇的绿野,河水清澈,风光秀丽,令人心旷神怡。红冠雄鸡雕塑傲立于山顶,似乎正对秦、晋、蒙的民众发出声声啼鸣。
汽车转头开向位于墙头的明榆塞长城遗址。“墙头”得名于城墙之始,是陕西段明长城的起点。它自此处的黄河岸边开始,一直向西延伸,与宁夏、甘肃的长城相接续,形成大漠孤烟里一道绵延不绝的壮观屏障。然而这一道明长城系夯土筑成,经过几百年的风化,已融于陕北高原千垄万沟的背景中,很难辨认。只有那一座座兀然挺立于高冈之上、一直向远方延伸的烽燧土墩,昭示着长城的走向。登上修复完好的清水转角楼长城墩台,长城保护志愿者指着宽阔的清水川河谷,说那里是冬季冰期鞑靼骑兵呼啸着驰骋而来的地方——让人想到“铁马冰河入梦来”。
四望,到处是黄土冈阜、嶙峋沟壑,像极了陕北老父脸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下谷攀坡间,我心底不时流淌出陕北民歌《山那边》:
你在山的那一边
额(我)在这圪梁梁上站
叫一声妹子你么(没)听见
哥哥心里胡盘算
…………
陕北高原的黄土丘垄是古代农耕文明的北界,跨过去就是鄂尔多斯的黄色沙漠和绿色草原。这里曾是边关的铁马金戈世界,“三春不见芳草色,四面唯闻刁斗声”。
对于在中原腹地长大的我来说,边关似乎十分遥远。边关,边境关隘也,长城关口也,比如山海关、居庸关、紫荆关、平型关、雁门关,一直到嘉峪关、玉门关、阳关。汉唐的铁血征战似乎都发生在遥远的西域,发生在大漠戈壁的尽头——“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关,至少也应该在内蒙古的阴山——“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不承想,宋明时期的边关竟然就在距离中原并不太远的地方!
原来,我所以为的边关概念是汉唐时期的。北宋立国,与西夏的交界处就在陕西榆林,明朝与鞑靼、瓦剌的疆域亦由此分界。范仲淹担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时,率军抗击西夏侵扰,慨叹“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北宋,有折氏七代十四人在古城府州连续担任知州,培育出一支身经百战的折家军,常年为大宋御敌戍边。与之同时的杨家将则是府谷西边百里外的神木(宋代麟州)的另一支地方武装。折家和杨家事迹俱载史册,当地也都有其家族遗迹保留至今。而民间的杨家将传说里,老令公杨继业年轻时曾在府谷七星庙与折赛花(即佘赛花,后来的佘太君)比武招亲,两支武装于是联合为宋朝倚重的北方强大防卫力量。
明代,燕王朱棣扫荡北疆、回师南京“清君侧”夺取皇位后迁都北京,大胆地把京都放在了边关——居庸关的东南侧。其结果是1449年发生“土木之变”:明英宗出居庸关亲征瓦剌,在怀来土木堡被俘虏,瓦剌军入关围困北京,明兵部尚书于谦组织军民将其击退。及至明末,陕北连年旱荒,榆林米脂县李自成号召民风强悍的乡民起事,组成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军征战南北,导致了大明王朝的覆灭。
清代大一统的版图里,府谷北侧的麻镇镇头,又矗立起另外一座砖砌的城楼关口——西口。清代,广东人下南洋,山东人闯关东,山西人走西口。这里,就是当年人们背井离乡走西口的一座关隘。走出关口是黄河支流黄甫川的宽阔河床,迈过河床就是内蒙古地界,走西口的人需要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走上个七八天,才能到达包头。
府谷县作协主席孙文慧人长得可不像名字那么秀气,像一个地道的陕北老汉,他在府谷工作了一辈子。他是山西省民歌协会名誉主席,整理了著名民歌《走西口》。他说当年《走西口》可不是今天这个唱法,说着就给大伙儿来了几段:
哥哥我要走西口,
掏一背红头圪针闸墙头(把墙头扎上棘刺)。
关住大门放开狗,
小妹妹你不要忧愁。
清早过了黄甫河,
大步儿来在麻地沟。
大口子上人儿多,
都是呀走西口。
头一天住古城,
店房里头森巴冰(冰冷)。
圪团(蜷缩)住睡了个囫囵身子觉,
拔下一个腰腿疼。
二一天住纳林,
碰见一个蒙古人。
他和我说了半黑夜话,
我一句没听懂。
三一天翻上坝梁坡,
遇见了一个鞑老婆。
要的喝了碗酸苦菜汤,
还吃了人家一疙瘩糠窝窝。
四一天走进了明暗沙,
黄毛儿旋风刮得大。
走了一天水米没打牙,
黑夜还在沙蒿林林头爬。
五一天到了沙壕梁,
五个杂毛(土匪)把路挡。
浑身上下搜了个光,
肩膀上还挨了两马棒。
六一天到了大树湾,
身无分文没吃饭。
遇见一个老大娘,
要的喝了碗酸米汤。
七一天过大河(黄河)到包头,
包头的人儿实在多。
沿街要了疙瘩糠饼饼,
就走就问寻营生。
…………
哎嗨——
你看这走西口的人儿,可怜不可怜!
一首讲述苦难的歌曲语言质朴,情感真挚,把当年人们走西口的艰辛、心酸都唱了出来,感人肺腑。
今天,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边关分野已经成为历史过往,走西口的路途也早已废弃,放眼望去,一条条高速公路和各种现代科技设施遍布黄土高原。这是养育了我炎黄部族几千年的黄土高原——天上罡风猎猎,人间安乐祥和。
(作者:廖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