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来自大地的慷慨哺育。关中原野上,小麦是最珍贵的庄稼。五月麦熟时节,平展展的田野由绿转黄,广阔大地转瞬间进入金黄明亮之境。一年一度,这是时日紧促的一道风景。
人说“麦黄一晌”,就在这“一晌”,连天接地的沉甸甸的麦穗儿挤挤攘攘,在南风里轻轻地摇曳、晃悠,馨香清淡,似有若无,这是在亲切地召唤勤恳的主人,要他们迅速地将镰刀磨得银光灼灼,进地收割。
看着麦穗轻轻地摇曳,庄稼人明白,这是丝毫也不敢怠慢的时节。与我家一墙之隔的堂兄,我叫他“超哥”。超哥比我父亲小二三岁,无论干什么事都非常泼辣。他进地割麦的姿势,从来都是“走镰子”:长柄歪把镰刀紧握在右掌里,每行进一步,镰刀便挥成一个弧圈,一镰下去就刈倒一溜麦子,从南垄到北垄几丈远,一步一步地攻进……挥镰的汉子们在田野里拉开一定的距离,仿佛一叶叶小舟竞相行进在金色的海浪里。当超哥猫腰赤背在麦垄里挺进时,假如有谁将半尺长的一块瓦片平放在他的脊背正中,他挥舞镰刀在麦垄里打上一个来回,那瓦片也会依原样搁在他汗湿的背上,纹丝不动。
龙口夺食,汉子们挥汗如雨。喉咙渴得冒火时,超哥就拐到邻家的井台上。乡亲正在用辘轳绞水浇地,他抱住刚刚绞上来的大水桶,“咕嘟咕嘟”地牛饮一通,而后抹抹短髭,又去“走镰子”了。老人说过,热人的肚子里是进不得凉水的,不然非闹病不可。而超哥在麦垄间冒出几身大汗之后,什么事也没有。天地造化也是看人行事,有它自己的路数。
1969年,我们本该从大学毕业了,却推迟分配。过了年,学校组织我们去百多里外的蒲城县支援夏收,我与几个同学去的是椿林公社。那时节的蒲城县地广人稀,每年以出产小麦驰誉三秦。我们发现,在旷野上割麦的全是妇女,男人则在麦场里忙活。割麦的妇女蹲在地上,手脚极为利洒,当我们几个同学摆出“走镰子”的架势,拼出浑身的力气进地时,却是怎么也赶不上她们。一位在地头树荫下专磨镰刀的老者,见我们瞠乎其后,狼狈而返,便笑着对我们说:“我们这儿的男子汉割麦,也是比不过这些女人家的。你们这些学生娃,领教了吧?”见我们摇头叹息,他又补充:“这就叫‘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支夏一个礼拜,从椿林公社返回时,我顺便回了趟老家。
田野里的麦子也都割净了,碾压扬晒后的麦粒尽已入仓。金闪闪的麦秸,连绵小山样地堆积在场边,柔软、洁净,洋溢着诱人的香暖之气。月出东山时,村童们在麦秸堆里上下翻腾,大呼小叫……往前推些年,我也是这村童里天真孟浪的一员。南风里摇曳的小麦一下子全都变成了金色的麦秸堆,这可是我们嬉戏娱乐的第一流天堂。
(作者:杨闻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