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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6月13日 星期四

    “大成昆”寻访略记

    作者:陈果 《光明日报》( 2024年06月13日 11版)

        《大成昆》陈果 著 天地出版社

      1970年7月,成昆铁路建成通车。这条钢铁巨龙,越江河、跨峡谷,穿过高烈度地震区,把天堑变通途,为人类在复杂地质、险峻山区建设高标准铁路创造了成功范例,堪称世界筑路史上的奇迹。2022年12月,成昆铁路复线建成通车,新一代建设者接过前辈的旗帜,接续奋斗,攻克白云岩砂化、突泥涌水等世界级难题,再建奇功。

      几十年来,关于成昆铁路的文学作品,多数侧重于勘测、建设、守护等,对于其精神则很少涉及。成昆精神这座精神富矿,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在未来,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以庄重、严谨的态度全景记录下成昆精神的生成图景,是一个曾经受到、还将受到成昆铁路、成昆精神恩泽的报告文学写作者不可推卸的责任。

      为了给成昆铁路立传,给成昆铁路建设者、守护者画像,为流淌在成昆人血脉里的忠勇情怀留下一份高还原度的历史底稿,我出发了。

      2023年4月24日9时许,搭乘一辆出租车,我如约来到河南温县的赵老庄村。

      年过八旬的郑守礼老人是我此行的采访对象。郑老在沙马拉达隧道干过六年。沙马拉达隧道是成昆线上修建难度最大的隧道之一,其六千三百七十九米的长度,全线无出其右。寻访沙马拉达隧道建设者,重要性可见一斑。

      这天采访,“中间人”是老人的儿媳慕小桂。

      之前慕大姐说过,老人听力不太好,表达不太清晰。见面方知,说是“不太”,实则“太不”。

      比如我问:“您老哪一年去的沙马拉达?”

      老人答:“现在啊?就是风湿重,手脚都不舒服。”

      对话半小时,我从老人那里得到的有用信息寥寥无几。比我着急的却是老人。我提出的问题,每一个他都尝试作出回答,但是没有一次,他对自己的回答表现出一丝一毫满意。时间久远在其次,大脑某些功能的衰退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他记忆之树上的枝枝丫丫剔除殆尽。这时,我只能合上采访本。

      无功而返的奔波,远不止这一回。

      同样是寻找沙马拉达隧道的过来人,我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又寻得两条线索。其一是越西县泸沽镇一位村民。这次寻人过程曲折到可以单独写一篇长文,以至在一条乡村公路上见到风烛残年的他,来不及找一块清静坐处,我便迫不及待展开了采访。我们或蹲或坐在田坎上的问答,引来一群人围观。遗憾的是这是一位彝族朋友,语言是隔在我们中间的一堵墙,而他虚弱的身体和内向的性格则是一堵更厚更高的墙。好在还有一条线索:一位朋友说,据他的朋友说,喜德县委一位退休老干部,参与过沙马拉达隧道修建。至于参与深浅,朋友的朋友没有说,激动万分的我也没顾得上仔细打听。待我赶到喜德,谈话一分钟后,期待落了空——老人当年以下乡知青身份“支铁”,只在工程队搭建工棚时运过几回柴草,并无进洞经历。

      ……

      采访之难,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每当心里打起退堂鼓,我总是被一个问题切断退路:再难,难得过修建成昆铁路的千分之一?

      《大成昆》的采访过程,是一个靠近英雄、净化灵魂、追寻初心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会因这本书的完结而终结。伟大的成昆精神,将会成为我直面人生道路上高山大川的精神坐标、力量源泉。

      我希望,这也是读者的收获。

      得知罗先刚去世的消息,我无比震惊。

      他才四十六岁,他挂帅出征的小相岭隧道作为成昆铁路复线最后攻克的控制性工程,因为施工难题层见叠出,一度成为全国铁路工程领域的新闻热点。

      我去过小相岭隧道项目部,听他的不下十位同事讲起小相岭的故事,讲起他。我却没有见过罗先刚。甚至我打的电话,发的短信,他也一次没接、没回。

      他太忙了。

      通报消息的朋友满是惋惜:“罗先刚十七岁就开始建隧道,临近通车的几个月,他天天蹲在隧道里面吃盒饭……”

      消息来源之一,也是成昆铁路复线上的项目经理。2023年春节后的一天,在峨眉,我和他,还有中铁二院成昆铁路复线项目部的一位副总工程师,聊到很晚才记起吃饭。他俩提议喝一杯酒,我因要开车,只能看他们喝。很接地气的白酒,二两一个的“地瓜蛋”,两个干着惊天动地大事的男人喝着喝着,一个热泪长淌,一个无语凝噎——直到今天,我仍然怀疑这一幕是否真实。

      当然是真的。其中一位提起了唯一的孩子,孩子对常年在外的他的冷漠、埋怨、不理解,让他伤心难过。另一位联想到家中老人,在最需要他陪伴在身边的时候,他却别无选择。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在成昆线上几进几出,理解不了他们的眼泪何等珍贵。

      铁五师某团陈副团长,转业后担任过某国有企业基建处处长,直至退休。修建成昆铁路,他所在的三营负责修建橄榄坡隧道。十六名战士先后为橄榄坡隧道献出生命,当生离死别的场景再次逼至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顿时泪流满面。

      铁二院那位余姓前辈,为何愿意同我见上一面,我从陈副团长的眼泪里找到了答案。

      对于高龄老人,养老院向来对来访者卡得很严。耐不住我在电话里软磨硬缠,院长动了恻隐之心。她的女儿却无论如何不松口:“我都不敢去见她。九十岁的人,要是染上病毒……”

      “我这个年龄了,不怕死,你尽管来。老成昆线勘测,说得清楚的人没几个了。”电话里,老人声音虚弱,像一根摇摇欲坠的蜘蛛丝线,禁不起一阵风吹。

      然而最后,我不得不为老人的健康着想,取消采访计划。

      陈老前辈让我想起了另一位采访对象。我和这位采访对象一起待了三个小时,听他聊天却不过一个多小时。时间的另一半,被他剧烈的咳嗽占据了。

      一年多以后,书稿初稿完成,再要核实一些细节时,却无法联系上他了。他的电话起先是通的,这时却不通了。我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涌起失落难过,直至一种聊以自慰的情绪在心底升起:好在,这个电话,我曾经打通过。

      2024年4月,《大成昆》终得出版。

      对于十二载战山斗水建设老成昆线的三十多万筑路大军、五十余载尽责守路的无数铁路人,以及新时代下工地、入隧道传承老成昆人精神的当代建设者们,我终于有了一个交代。

      愿成昆精神在这本书里得到了仔细的述说,代代相传。

      (作者:陈果,系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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