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叶真的自己会跳舞。
不是风的撩拨——窗前静静的一株榆树,墨绿的榆叶,带着蜡质的叶片,细细碎碎的,好似一篇随笔或小令,不喧自跃。
少年时,祖屋窗前也有榆树,春来,榆钱一串串的,为乡人所喜。“榆钱”这个名字,有贵气。铜钱早已不流通,榆钱坠坠结在树端,好似一阕古风,让人忍不住去采。采下来后,择去上面细碎的末端,清水洗净了,滚上面粉,上屉蒸,不过七八分钟,榆钱清香满室飘散,盛放在盘子里,淋上油醋汁,鲜美无匹。榆叶亦可食,煮水而饮,汤色似茶,滑润轻盈,可调和脾胃。前些年去皖南采风,民宿的主人煮粥招待我们,那粥带着一股清香,里头鲜嫩翡绿的居然是榆叶,据说榆叶粥吃了能安神。
乡人喜食树,我喜观树,尤其是进入暮春之后,一树葳蕤的榆叶如诗,写字久了抬头一望,满眼的绿意,惹人欢喜,让人心安。
我发现一种奇特的现象:有风时,榆叶沙沙作响,像是一对年轻情侣在窃窃私语,情话缠绵;无风时,榆叶与榆叶之间似乎也会自相撩拨,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像是两位老者的深夜梦呓。这是恬静中的耳鬓厮磨,越是无风时,越是本真。
进入初夏,榆叶下是一座小乐园,蝉鸣聒噪。大蝉的声音似美声,那种叫“麦郎”的小蝉,演唱的则是流行曲风。它们都从榆叶丛中而来,朝你的耳鼓里灌。有顽皮的少年,对着榆树跺一脚,蝉魂飞魄散而逃,振翅时,会排出一种液体,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在危急时刻减轻重量,迅速逃命。
夏日多雨,雨水舔舐过的榆叶一碧而新,榆叶密密匝匝,如一把大伞。伞骨上卧着麻雀,伞下有大红冠子的公鸡挈妇将雏,母鸡则把头插在翅膀下,下面围拢着一窝嘤嘤鸡崽。雨中的榆叶,散发出淡淡的清新气息,这是草木的香,让人难忘。
旧时乡居多白墙,风歇雨住之后,白墙上会有淡淡的水痕,那是大自然的屋漏痕,造物主的水墨丹青。尤其是进入梅雨季节后,墙角水痕漫漶,不出几天,苔藓就在墙角暗暗萌生,那样的绿,气质特殊,似乎没有哪一种颜色与其相似——我倒是想起景德镇所产的一种茶叶末釉的瓷,那温润的绿,让人觉得舒适熨帖。
雨若是下得足够久,苔藓会沿着墙根向上爬。足有没膝高的苔藓爬在白墙上,斑驳迷离,看得人目光拔不出来,好似一卷青绿山水,不比王希孟的手笔差。
犹记得吾乡有一种鼠,喜以苔藓为食。那种鼠小巧,毛发油亮,与别的灰头土脸的鼠有明显不同,它们出没的时候,喜欢一只鼠咬着另一只鼠的尾巴,结队而行,很是奇特。
“风静窗前榆叶闹,雨余墙角藓苔斑。”这是宋人朱淑真的句子,所写景物竟与吾乡皖地如此相似,可朱淑真是钱塘人呀。仔细翻阅她的生平方知,她祖籍安徽歙县——原来如此!想必,朱淑真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榆树,也有白墙,也有雨季里的青苔漫漶。庭院寂寂,乡人闲闲,本身就是一幅好画卷,好景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榆叶闹,藓苔斑,不知不觉,时光已翩跹。
(作者:李丹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