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祐六年(1061),苏轼赴凤翔任签判,人生第一次和弟弟苏辙离别,写诗提醒他当年在怀远驿读书时的约定:
寒灯相对记畴昔,
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
慎勿苦爱高官职。
熙宁九年(1076),苏轼在山东密州任太守。中秋之夜,把酒赋词《水调歌头》,序曰:“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苏辙字子由),遂成千古名篇,结句由思念其弟而推及全天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困于狱中,误认命将休矣,故饮恨遗诗其弟:“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绍圣元年(1094),苏轼贬谪到广东惠州,在写给表兄的送别诗中还心心念念第二次贬谪江西筠州(州治在高安)的弟弟:“我亦坐念高安客,神游黄檗参洞山”……
——高安客,高安客,你在他乡还好吗?
一
那个高安客让苏轼心心念念,是因为他自小体弱多病,是个肺病患者。
苏辙两度谪贬高安——第一次是苏轼因言获罪,史称“乌台诗案”,苏辙救兄心切,在《为兄轼下狱上书》中欲以自身的官职为兄赎罪,结果“谪监筠州盐酒税,五年不得调”(《宋史·苏辙传》)。第二次则是自己因言获罪,因上书反对哲宗恢复熙宁新法,被新党以奏折中用汉武帝为例,诽谤宋神宗穷兵黩武为由,一年三贬黜,最后降授试少府监,分司南京,筠州居住。苏辙前一次谪高安自元丰三年(1080)至元丰七年(1084)计5年,后一次自绍圣元年(1094)至绍圣四年(1097),计3年,两次共8年时间,中间整整相隔10年。
初次贬谪筠州,高安收留了这个谪臣,接纳了他多病的身,抚慰了他苦闷的心,也寄寓了他爱民、报国的情。
筠州知州毛维瞻长苏辙28岁,他爱才、惜才、护才,待苏辙非常友善,邀他游园、夜饮、赏花……使得苏辙创作热情迸发,虽共事仅一年半时间,两人唱和的诗歌却达66首之多,其中锦词妙句频出:“我来邂逅逢宽政,忘却漂流身在南”“才力有余嫌事少,风情无限觉诗多”“幕府尊罍云里集,民家歌吹静中来”“政宽境内棠阴合,讼去庭中草色新”……从中足见毛太守行政有道,百姓安居乐业。
毛维瞻也是元丰三年知筠州的,一到任就开始维修被洪水冲毁的州城。十月,州城西楼建成,苏辙被邀参与圆功宴。
苏辙虽监筠州盐酒税,常睡在盐酒税舍的酒缸旁,闻着氤氲在空气中的酒香,口角流涎,心向往之却从不盗饮。而今,毛太守给了苏辙畅饮美酒的机会。酒,化解了他贬谪险远之地的不快;酒,麻醉了他到筠州不久便痛失小女的悲伤;酒,也激发了他以诗言志的兴致。
高安糯米酒久贮醇香、入口甜滑,一杯入肚,丹田转暖,三杯过后,诗兴大发,不知不觉间,他喝过量了,乐极生悲而肺病复发。
在肺疾折磨之中,这个爱诗如命的酒徒竟写下二百言长诗《饮酒过量肺疾复作》来记录这场豪饮:
朝蒙曲尘居,夜傍糟床卧。
鼻香黍麦熟,眼乱瓶罂过。
囊中衣已空,口角涎虚堕。
啜尝未云足,盗釂恐深坐。
…………
苏轼接到诗后,同样以二百字诗相和。和诗中写苏辙幼时就患上了肺病,痛苦时整天呼爹叫娘,“喊呀或终日”。幸好后来遇良医良药,苏辙身体阴阳得到调和,肺病也缓解了。诗中云:
平生不尽器,痛饮知无奈。
旧人眼看尽,老伴余几个。
残年一斗粟,待子同舂簸。
云何不自珍,醉病又一挫。
真源结梨枣,世味等糠莝。
耕耘当待获,愿子勤自课。
相将赋远游,仙语不用些。
这次肺病复发,哥哥毫不留情地批评他“不自珍”,并劝勉他要“勤自课”,为实现有朝一日兄弟二人归隐田园、“风雨对床”的梦想而自律自修。
二
那个让苏轼心心念念的高安客,其实是个勤政、爱民的大宋小吏。
苏辙初谪筠州是有工作的——监盐酒税,再谪筠州则是没有工作的。
高安于汉高祖六年建县,是当时江西十八县之一,隶豫章郡。到苏辙贬谪筠州时,筠州辖高安、上高、新昌三县,州治、高安县治均在高安城。自汉代设县以来,其城池位置一直未改变,锦河(又名锦江、蜀江,宋代称筠水)穿城而过,南北二城(俗称南街、北街)枕河而居、隔河相望,南北双城仅有一座浮桥相连接。
据《太平寰宇记》载,高安得名是“地形似高而实安,故名”,实际上,高安城却是个水患频仍的江南小城。苏辙刚到任就被前不久发生的一场洪水当头棒喝:位于南街河边的盐酒税舍被洪水冲到河里去了。苏辙只得向知州求助,暂时把家安在了北街州府的部使者府。这年十二月,他将被洪水冲坍塌的州府听事堂东面的房屋进行修补,作为自己宴休的地方,名之曰“东轩”,并写下《东轩记》一文。
《东轩记》简直就是他来筠州五个月的工作总结。通过这篇散文和前后多首诗歌,我们可以窥见他工作的艰辛。
筠州的盐酒税原来是由三个人收取的,他刚到,另两人被罢免了,三人工作由他一人承担,他既要坐在盐酒税舍里卖盐、卖酒,还要到市场上去收取卖猪肉、卖鱼等各种税收,一天到晚难得停歇,以致回到家里精疲力竭,倒头便睡,第二天很早又要赶往盐酒税舍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因为盐酒税舍和市场在南街,而家在北街州衙东侧,所以,他每天都通过浮桥在南北两城之间奔波,“平明坐曹黄昏归,终岁得闲惟有夜”,是他辛勤征税的真实写照。
苏辙在元丰四年四月写的《江涨》一诗记述了锦河涨水,“凌晨我有适,出门舟自操。”到任仅九个月,为了方便收税,苏辙竟然学会了划船。要知道,民间素有“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之说,划船是重体力活,而苏辙原本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啊。
我们浮想当时,千年前的高安城一旦大雨,洪水从河道漫上南街、北街,在土丘、山坡高处形成了一个个临时市场,苏辙为了每一个铜板的税收,划船在其间往来征税,其情其景现在想来都令人感佩不已!
苏辙在诗歌中就记载了几次洪水,洪水过后往往是大瘟疫。苏辙把哥哥传授的治疫秘方——圣散子用来无私救治百姓。《江西通志》载:“时大疫,乡俗禁往来,动静惟巫祝是卜。公多制圣散子及糜粥,遍诣病家,与之,所活甚众。”
“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站在东轩,苏辙慨叹不能追求颜回之乐,然而,为国为民而辛劳,为生民解疫而施舍汤药不也是一种人生修为吗?
三
同为唐宋八大家,和苏轼一样,赋诗作文同样也是苏辙的理想表达、人生追求和精神归宿,筠州8年正是他文学的成熟期。
第一次贬谪高安5年是苏辙文学创作的井喷期,仅留存下来的诗词多达278首、文25篇。
苏辙这一时期的诗词主要是唱和之作,排在唱和前三位的分别是知州毛维瞻、女婿王适和哥哥苏轼。
王适是苏轼在徐州为官时发现的青年才俊,苏轼觉得其性情修养“是有类子由者”,便将自己的第二个侄女许配于他,后来还亲自为自己的孙子向王适的女儿第十四小娘子提亲。王适陪同苏辙来筠州完全是为了照顾岳父一家生活的,从他们的诗词唱和可以推测,到筠州后,王适在州学谋得一份差事,课徒为业,并把家也安置在了学宫附近。
这是很有诗意的两翁婿,初谪筠州期间唱和的诗歌达32首。他们一起吟雪,一起咏梅,一起欣赏江上落日,一起慨叹洪水泛滥;他们也一起读书,一起饮酒,一起切磋诗文学问,苏辙甚至向王适倾诉思乡之苦:“江南留滞归何日,万里逢春思故乡。”元祐四年(1089),多病的王适去世了,因此,当苏辙再贬筠州时,再也没有了这么一个被苏轼称为“璞”的人陪伴了,真是“他年夜雨独伤神”啊!
“诗穷而后工”“写忧而造艺”。“乌台诗案”后,在政治上遭受挫折的二苏兄弟如涸辙之鲋,通过诗文唱和,相互安慰、相互宽解、相互砥砺,共同升华,把这一段灰暗的人生过得光彩夺目。黄州成为苏轼诗、词、散文、书法创作的高峰期,筠州也成为苏辙诗歌和散文写作的高产期,《武昌九曲亭记》《黄州快哉亭记》《东轩记》《筠州圣寿院法堂记》等散文名篇的创作基本奠定了苏辙“唐宋八大家”的文学地位。
除了文学创作外,苏辙还在筠州开始了他的学术研究,《诗集传》《春秋集解》《古史》《老子解》等学术著作的写作正是开始于筠州期间,《古史》的写作完成于第二次贬谪筠州的绍圣二年三月。
第二次贬谪筠州期间,与苏辙诗歌唱和最多的是哥哥,在为数不多的诗歌中,诗题注明与苏轼的唱和诗达9首。
闭户著书,神交古人,精神与天地相往返,知交零落之际,哥哥苏轼仍然是他的人生导师和精神支柱。
四
思念不如相见,心动不如行动。让人牵肠挂肚的“高安客”一家人到底在筠州生活得怎么样?苏轼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开启了筠州之旅。
元丰七年(1084)初,病入膏肓的神宗皇帝忽然想起祖父仁宗皇帝当年“吾为子孙得两宰相”的自得之语,两宰相即指苏轼、苏辙,便决定起用苏轼,下旨道:“苏轼黜居思咎,阅世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量移汝州(今河南临汝),为汝州团练副使。
苏轼在接到诏书的次月,带着家眷离开黄州,经兴国(今湖北阳新),乘船溯富水而上,到达靠近分宁(今江西修水、铜鼓)的地方,他让长子苏迈带上家人继续前往九江,自己则通过陆路骑马前往高安,探望那个日思夜想的“高安客”。
两兄弟还没见面,便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一段“二人同梦”的公案,为高安山水增添了许多迷幻色彩。
苏轼要来高安,苏辙邀请筠州洞山寺的云庵禅师和圣寿寺的聪禅师一同去迎接他。两位禅师跟苏辙说起他们做了同样的梦:梦见三人一起出城去迎接从湖北黄梅五祖寺来高安的戒禅师。
三人在离城二十里的建山寺迎接到苏轼,便向他讲起二人同梦的事。苏轼说他母亲刚怀孕时,梦见一个个子很高、瞎了一只眼睛的僧人前来借宿。云庵惊叫道:“戒禅师是陕西人,而且瞎了一只眼睛。” 因为二人同梦,苏轼在寓居的城南郡学里题写了“同梦”匾额,并挂在郡学大堂之上。
从四月二十九到五月初九,苏轼在高安游历了十天,并且度过了一个特别的端午节。
这个端午节,苏辙因工作困在盐酒税舍中,幸好三个侄儿非常欢迎伯父的到来,不但典衣买鸡买酒招待他,希望他一醉方休,说说家乡话,聊聊故乡旧事,还陪同游览了城南真如寺。这是一场充满欢笑的旅行,一路上他们缠着伯父请教学问,探究诗律,伯父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阴霾也一扫而光,留下这首《端午游真如,迟、适、远从,子由在酒局》:
一与子由别,却数七端午。
身随彩丝系,心与昌歜苦。
今年匹马来,佳节日夜数。
儿童喜我至,典衣具鸡黍。
水饼既怀乡,饭筒仍悯楚。
谓言必一醉,快作西川语。
宁知是官身,糟曲困熏煮。
独携三子出,古刹访禅祖。
高谈付梁罗,诗律到阿虎。
归来一调笑,慰此长龃龉。
梁、罗、阿虎分别是迟、适、远的小名。侄儿们如此喜爱伯父,源于苏轼、苏辙十分重视后代的教育,苏轼在辞别诗《留别子由三首兼别迟》中仍不忘教育大侄子苏迟要做“传家好儿子”,苏辙则在和诗中劝勉儿子、侄儿们“家藏万卷须尽读”,并寄以希望“门户久长真待尔”。
在他们的教导下,两兄弟的后代都秉承家学,并学有所成。苏轼四个儿子除小儿子苏遁早夭外,苏迈曾任嘉禾令,苏迨授承务郎,苏过知郾城县;苏辙的三个儿子,苏迟官至工部侍郎,苏适授信阳军司录事,苏远任泸州潼川府通判。也许是因为苏辙与筠州结缘,他的曾孙苏诩于淳熙五年(1178)任筠州知州,苏诩之子苏森也于开禧二年(1206)任筠州知州。
苏轼端午节所游的真如寺又名大愚寺,正是“二人同梦”中戒禅师云游到高安的圆寂之地。
“风雨对床”一直是他们兄弟的精神高地,此次苏轼来筠州,兄弟俩也常常在东轩彻夜长谈,苏辙在和苏轼的送别诗中是这样记述的:“公来十日坐东轩,手自披云出朝日。”
东方既白,心扉打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东轩,把两个同胞兄弟、文学巨匠亲切而坚毅的形象镌刻在高安历史的年轮里。
五
挚爱山水、饕餮美食的苏氏兄弟每到一处都能使山水添色、人文增华,高安也因二苏的壮游而平添几多千古佳话和人文气息。
《筠州圣寿院法堂记》简直就是苏辙为高安撰写的广告词,细读这篇文章,我们就能走进宋代的高安。
这里生态良好,“居溪山之间”,“水有蛟、蜃,野有虎、豹”;这里物产丰富,“其人稼、穑、渔、猎,其利粳、稻、竹、箭、梗、楠、茶、楮”;这里“民富而无事”,百姓富有,安居乐业;这里民风和谐、饮食良好,“幸其风气之和,饮食之良,饱食而安居”;这里宜居,“然后信其宜为余之居也”。
尤其让苏辙称道的是这里道教、佛教文化兴盛。东晋道士许逊的门徒遍布山林,此时道士仍比别的州多。有唐一代,佛教高僧云集,“高安虽小邦,而五道场在焉”,洞山寺有良价禅师,黄檗寺有希运禅师,真如寺有大愚禅师,九峰寺有道虔禅师,五峰寺有常观禅师。苏辙认为多病宜学道,多难宜学禅。因为多病多难,他与释、道中人有着深厚的交情,甚至有“筠州无可语者,往还但一二僧耳”之语。也正是在筠州,他学会了“吐故纳新,引挽屈伸”(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称之为瑜伽术),祛病除疾,延年益寿。
透过苏辙的诗词,我们可以神游大宋时期的筠州州治。州治位于凤凰山下,凤凰山因唐代山中有凤凰飞集而得名。这是一座仙山,传说蜀仙李八百在此修炼,苏辙《和毛君州宅八咏》组诗中的《披仙亭》《李八百洞》《炼丹井》《磨剑池》写的正是这一美丽的传说和遗迹。此外,州治还有方沼亭、翠樾亭、山房等建筑散布在山间,房、亭、池、井、洞,俨然一处好园林。
此外,他还写了浮桥、黄仙观、圣祖殿、清居院、小云居、吴氏园、陈氏园、上高息轩起亭等纪游诗,有观赏梅、兰、竹、菊、茶花、山橙、芭蕉、菖蒲、并蒂莲等花草的诗章。
同时,苏辙还是个舌尖上的诗人,他酷爱美酒、美食,而高安号称“江右上县”,是鱼米之乡,农业发达,物产丰饶。
读苏辙这个时期的诗文,酒香扑鼻:“村醪入口半甜酸”“白醪新熟喜初酣”“床头酒熟自倾缸”“酒盏遥思向日酣”“一樽聊且慰蹉跎”……
在苏辙笔下,水中鲙鲈鳣鲂、蟹虾菱藕物美价廉,山中牛尾狸、黄雀、崖蜜、茅栗、春笋、橙子应时而来,诗人的味蕾在这里得到舒张。
二苏深受高安百姓爱戴,许多山水因为他们的到访增光添色。据高安《金沙刘氏家谱》记载,苏轼在苏辙的陪同下拜访过金沙刘家的贤者刘平伯,游览了刘氏祖先、汉建成侯刘拾(如果按辈分算,他还是海昏侯刘贺的叔叔呢)遗迹金沙台,写下纪游诗,诗曰:
雨后东风渐转和,
扣门迁客一经过。
王孙采地空珪璧,
长者芳声动薜萝。
正尔谪居怀北阙,
聊同笑语说东坡。
山林台阁原无异,
促席论心酌叵罗。
宾主相谈甚欢,在主人请求下,苏轼挥毫画了四幅墨竹图,还为渡口的亭子题写了“唤渡亭”。因为二苏唤渡访贤,淳朴的村民将他们到访的渡口唤作“来苏渡”。“来苏古渡”是为高安“邑治八景”之一。
清同治辛未年(1871)重修《高安县志》中,许多条目都留下了二苏的影踪。除了“东轩”“大愚寺”“来苏渡”“唤渡亭”“金沙台”,苏轼沿官道从建山寺进城的一座桥梁易名“来苏桥”;传为苏轼游览过的辽河易名“苏溪”,苏溪旁的一座小山也被命名为“坡山”;城南一座小桥传为二苏与黄庭坚相揖让而取名“三让桥”;由宋代郡学而广福寺,而明代筠阳书院,而清代凤仪书院,因苏轼曾题“同梦”匾而文气沛然。二苏的塑像也被安放在县治南的“四贤祠”中,被人顶礼膜拜,被请入凤仪书院的“十贤祠”中,接受学子的尊崇、叩拜、学习。
在高安,二苏胜迹世世代代吸引着人们寻访、追慕,二苏的优美传说至今仍在民间传扬……
六
黄州东坡居士苏轼与筠州“东轩居士”苏辙患难之中亲切、炽热、深沉的兄弟情感成就了中国文人兄弟中一段罕见的佳话——
“乌台诗案”发生,苏轼在湖州被执时仰天高呼:“子由,以妻、子累尔!”在狱中写的绝命诗中也有“十口无归更累人”的诗句。苏辙当时在南都应天府任签书判官,苏轼一家十余口投奔应天府,而苏辙此时也至少是十二口之家,合在一起近三十人一大家子,着实拖累人,但弟弟毫无怨言地收留、照顾了惊魂未定的哥哥的家人。
此后,无论何时何地,苏辙对哥哥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哥哥要到常州买房安家,向他借钱三千贯,苏辙翻箱倒柜,如数奉上。哥哥贬谪广东惠州,没有路费和安家费,苏辙倾其所有,资助七百万缗。苏轼想帮助惠州百姓修堤建桥,苏辙没钱了,只能劝妻子史氏捐出皇上赏赐的金币……苏轼弥留之际仰天长叹:“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及一见而诀,此痛难堪。”(何薳《春渚纪闻》)
苏轼去世后,侄儿苏过、苏迈生活艰难,苏辙此时虽贬职降薪,经济紧张,但仍将侄儿们接到颍川来照顾,以一人双肩力扛全家。据宋人笔记载:“二苏两房大小,近百余口聚居。”真是应验了苏轼所感叹:“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送晁美叔发运右司年兄赴阙》)晚年的苏辙闭门不出,几乎断绝了一切人际往来。十年后,苏辙也追随哥哥而去,兄弟俩葬于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小峨眉山下,实现了“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的约定。
作为兄弟,“高安客”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儒家“入孝出悌”“兄友弟恭”的伦理道德。恰如《宋史·苏辙传》所评价:“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而作为文人,“高安客”也通过与哥哥由少及长,宦海沉浮,却始终相濡以沫、心意相通的大量的诗文唱和(苏轼以子由为题的诗词就超过了100首,二人唱和诗文计逾300首、篇),承继了唐代以李白与杜甫、柳宗元与刘禹锡、白居易与元稹等著名文友为代表的文人相重、惺惺相惜、互敬互爱的优良传统,成为千年以降中华民族优秀文人的至尊典范。关于二苏关系,我们赞赏这样的比喻:“苏轼与苏辙的关系就像箭与弓,箭之离弦,离不开弓的隐忍内敛。唯弓弩收得愈紧,箭方能弹射得愈远。某种意义上,正是苏辙的内向收敛、隐忍坚韧,成就了苏轼穿越时空的锋芒与伟才。”(赵允芳语)
高安客啊,高安客,你的诗文、名声、才情、品德、操行与贡献,又岂是高安二字所能了了?又岂是千年流光所能湮没?
(作者朱向前系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教授,李向阳系江西省高安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