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每年,都有这样一群“空中旅客”,南北来回奔波。迁徙之路漫长曲折,一路充满生死考验,它们却高声歌唱,不知疲倦地追逐着自己的目标。
或许你也不禁为它们着迷,但放在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前,鸟儿们恐怕没那么幸运,除大自然的考验外,还有人类布下的天罗地网等待着它们。
当人类开始意识到鸟儿不是食物和玩物,当生态文明这个词成为人类的共识,一切都有了转机。
我们在中国湖南桂东县看到了关乎鸟,关乎人的变迁。
往事不可追
鸟类每年长途迁徙的路线都是相同的。鸟类专家研究表明,候鸟具有超强方向感和记忆能力,它们利用自然视觉方向、地球磁场、太阳和星辰的位置定向来完成长途旅行。
长此以往,湘赣边界的罗霄山脉深处桂东境内的这条迁徙之路深得候鸟欢心,被称为“千年鸟道”,也是内陆第二大鸟类迁徙通道。桂东境内的鸟道南北长40余公里,东西宽约30公里。道内海拔1200米以下的中低山群形成了一条不规则的山谷,这便是候鸟必经的“天然隘口”。
年复一年,数以百万计的候鸟集群经湖南桂东县寒口坳、南风坳、白沙坳等地,补充能量后,再次踏上漫漫征途。
解放初期,桂东分田分地分鸟堂,鸟堂和田地一样,是农民重要的生产资料,并由政府发了经营证。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打鸟和采菌子、摘野果一样,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沤江镇秋里村陈国平回忆道。
2012年10月的一天,一场噩梦惊醒了身处“千年鸟道”上的桂东人。
“这本是一条穿越饥寒,寻找温暖的路,现在却成为鸟类的不归路”,“因为在这里等着它们的有火枪、鸟铳、竹竿、大网,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一部名为《鸟之殇》的纪录片在网上热传,记者直击了千年鸟道上的“噩梦”。
“飞得过这个山头,飞不过那个山头。”
人们开始反思。
鸟儿来这儿,是为了求生,而不是觅死。
浴“痛”重生
这场噩梦,是事实,更是警醒。它刺痛着桂东,时时刻刻提醒着桂东:鸟儿也会痛,鸟儿也需要爱。
桂东浴“痛”重生,制定了一整套打击滥猎、保护候鸟的机制:聘请昔日的捕鸟高手为护鸟员、构建湘赣两省“千年鸟道”护鸟红色联盟、“抓典型”加大宣传力度、部门联动开展“候鸟保护专项行动”……
起初,很多老百姓难以理解:“自古以来鸟都可以打,现在怎么不能打了?”
面对根深蒂固的旧思想,桂东县自然资源局野生动植物和自然保护地管理股股长谢庆凯和同事们每天早出晚归,挨家挨户宣传护鸟;执法人员彻查市场餐馆,进山整晚巡查。
仍有人顶风作案。2013年 4月,执法人员在山上抓获了捕杀候鸟的陈某、王某等四人。经相关部门鉴定,被猎杀的候鸟是国家“三有”保护动物——夜鹭。
案件移交给桂东县人民法院审理,陈某等四人的家属找到法院院长钟江武:“几个‘打鸟的’,都是家里主劳力,得到教训了,是不是可以免去判刑?”
钟江武表情凝重:“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案子会依法办。‘千年鸟道’从桂东过,我们打鸟是对大自然不负责啊。”
被告人陈某等四人犯非法狩猎罪、非法持有枪支罪,被分别判处9个月至1年不等的有期徒刑。这是桂东县第一起正式宣判的非法狩猎刑事案件。“谁打鸟谁坐牢,要让大家真正意识到打鸟的严重性。”该县森林公安局副局长黄志敏回忆,当时借着这个案子,印发了五万份宣传单,分发到各家各户。
“我们仿佛被一记闷棍敲醒,没想到捕只鸟就得坐牢,对护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南风坳护鸟员陈昭仁将自己从捕鸟人到护鸟人的转变缓缓道来。
2014年,桂东县招聘护鸟巡查员,陈昭仁主动请缨,如今已是他加入护鸟大队的第十年。“鸟啊,比以前多得多了,晚上它们飞来飞去,呜呀呀地叫。”陈昭仁脸上洋溢着笑容。
目前,桂东县有专职护鸟员 20名,他们分布在5个监测站,守护着桂东境内涉及50万亩山林的“千年鸟道”。昔日的捕鸟人已成为乡村发展的主力军,借助脱贫攻坚政策的扶持,种植茶叶、黄桃……靠捕鸟为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的桂东森林覆盖率高达81.97%,过境候鸟有207种,包括黄腹角雉、白颈长尾雉等20多种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鸟类。
从鸟之“殇”到鸟之“乐园”,桂东变了。
处处爱鸟地
清脆的鸟鸣声不绝于耳,桂东县沤江镇白坪村村民李本春扛着锄头走在山间小道上。这条小道,李本春已经走了整整36年。
眼前的上铁山郁郁葱葱一大片,谁也想不到这里以前竟是一座荒山。“我要去上铁山种树!”1987年腊月,李本春举家上山,承包2038亩荒山,种下1966亩杉树。
如今,李本春承包的山林达4000亩,全种上了厚朴、杉树、楠竹。他还累计为村民无偿提供树苗3万余株,鼓励他们植树,
在山上创业的过程中,李本春开始反思,生态需要平衡,环境需要保护。父辈沿袭下来的打鸟传统,李本春决心从他这一辈废弃。
他家挂起“白沙坳候鸟观测站”的牌子,2012年,李本春当起了义务候鸟监测员,他儿子李淑勇也成了一名护鸟、护林员。每到候鸟迁徙季节,巡山便成了这对父子兵每天早晚的固定活动。
当下,73岁的老党员李本春还在继续造林,希望为鸟儿、为子孙后代造更多的福。
2023年10月10日晚9点,南风坳候鸟站的值班室来了位“稀客”——夜鸢。
值班室的玻璃门透了些光出去,只听见“哐”的一声,有个小家伙一头撞了上来。“我们吓坏了,赶紧去查看,它待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晕了。”南风坳护鸟员熊福良说。
小心翼翼地把夜鸢捧起来带进值班室,熊福良几人仔细检查“小家伙”有没有受伤。
几个人围着它看,圆圆的脑袋,灰色的羽毛,可爱极了!他们给它喂水,和它聊天,想方设法让它开心一点。“它开始慢慢挪动,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好像道谢一样。恰恰撞上了保护它的地方,这是美妙的缘分。”
半小时后,夜鸢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在护鸟员的双手上展翅飞向天空。
“有只猫头鹰在家里的排气孔扎了窝。”2017年5月,沤江镇东华社区的村民给森林公安打来电话。
“一开始,猫头鹰眼神凶凶的,后来用鸟网把它的巢拿下来的时候就明白了,因为里面还有两只幼崽。”担心它们无处安家,黄志敏立马联系木匠做了一间小房子。
黄志敏等人带着猫头鹰一家子来到寒口候鸟保护站,将房子搭建在一棵大树上,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了进去。
2022年12月29日,一辆从郴州市桂东县开往长沙市野生动物收容救护中心的车辆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车上有一位特殊的“乘客”——秃鹫。
两天前,这只孤鸟落在了桂东县普乐镇矮排村一条乡间小道上。一农户发现了它,马上拨通了林业部门的电话。
桂东县自然资源局野保股股长黄杲睿和县森林公安局原局长、现县公安局副局长李城熠驱车赶往农户家。经确认,这只“大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秃鹫。
经仔细检查,没发现秃鹫有明显的外伤,但它耷拉着脑袋,精神不振。黄杲睿一行人不禁隐隐担忧,联系了长沙市野生动物收容救护中心。
“有只鸟儿,一动不动的,好像受伤了。”寨前镇新桥村村民拨通了森林公安的电话。几个小时后,这只斑头鸺鹠平安地待在了县森林公安局的储藏室里。了解到斑头鸺鹠喜欢吃蛙,人们专程给它买来新鲜的饲养蛙,用小刀把蛙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递进鸟笼。
2023年8月11日,在齐云峰国家森林公园,工作人员给斑头鸺鹠做了最后的健康检查。放生后,它在树枝上久久驻足,频频回头看着照顾它的人们。“走吧,走吧,你又自由啦!”护鸟营营长邓仁湘向它挥手。
天空有平安的鸟道,大地上,也有。
亮光就是命令
山上零零星星的光亮,可能是燃起的火,也可能是亮起的LED灯。
“候鸟迁徙的关键时期,每一次护鸟行动都很重要。候鸟站站点会派出专门的巡逻队伍出去巡查,有时凌晨三四点才巡逻完。”县自然资源局党组成员、总工程师曾林峰介绍说。
捕鸟人一般在山顶打鸟,护鸟巡逻队一看到火光就得赶去查看情况。有时火光好像“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到一个山顶得翻两三座山,巡逻队员为了隐蔽行动,很多时候只能摸黑走。
捕鸟人爱挑雨雾天上山,选择好一个地点,他们只需在网后点燃一团火或点亮一盏强光灯,鸟儿就会呼啦啦地扑下来。可这种天气让陡峭的山路更加难走。
“山路泥泞,打滑,走一步退三步,我们用树枝互相拉着,稍不小心,所有人都溜了下去!下了山,个个都是一身泥巴。”
“有时被毛毛虫咬了都会倒吸口凉气,生怕是遇到了缠在树上的‘竹叶青’。”护鸟巡逻队队员方泽南回忆巡逻中的点点滴滴。
2023年9月27日晚,南风坳的山林云雾弥漫,方泽南和三个同伴又一次踏上护鸟路。
听见可疑的摩托车声响。开摩托的人穿着雨衣,一口咬定是“路过的”。留下两个人看住他,方泽南和另一个伙伴沿着小路往下查看,不出所料又上来一台摩托车,车上有捕鸟工具。
“不要动!”方泽南一声大喊,吓得对方从摩托车上逃了下来。“他使劲往前头爬,眼看着要从公路边上掉下去,我用手去抓他,抓不住。没法子了,我就用力抱住他的腿,跟着他一路滚。”
对方力气大,好在方泽南当过3年兵,练就一身擒拿的本领。2001年,他因在部队练习散打伤了腰,手握伤残证遗憾退伍,2019年加入了护鸟的队伍。
在正义面前,嫌疑人乖乖就擒。
遇到突发情况,护鸟站的“情报员”便派上了用场。“白沙坳那边有动静。”2019年8月31日晚,谢庆凯接到电话,和自然资源局原副局长、现县国防动员办公室专职副主任李焱煌一起赶往白沙坳。
只见数盏强光灯将山头照得通明,飞鸟的哀鸣声此起彼伏,他俩当机立断,示意司机将汽车熄火熄灯,两人分头行动。
谢庆凯摸索着到了光源附近,迅速没收了鸟铳、电瓶等工具,掏出手机,拍摄作案嫌疑人的照片。他们急了,拼命抢夺谢庆凯的手机,还把他从险峻的山头上推了下去。
“我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隐隐约约听见十几个人的声音‘把他找出来!打死他!’好几次手电筒的光从我身上扫过去,庆幸的是野草帮我打了掩护。”谢庆凯说。
沿着摩托车的线索,当晚嫌疑人就被抓捕归案。在跟嫌疑人搏斗时,李焱煌的锁骨被打断。他说:“亮光就是命令!成功阻止了捕鸟,这就是光荣的象征。”
这群人的每一次护航,从没想过路有多远,多崎岖,他们只是希望鸟儿啊,可以在桂东上空自由盘旋,随心而落。
鸟儿飞 人儿追
天上的鸟儿飞啊飞,地上的人儿追啊追。以前追鸟,是为了捕鸟;如今追鸟,是拍鸟、观鸟。
鸟儿在天上歌唱,邓仁湘就在底下细细聆听。飞过大雁,又飞过白鹭,飞过天鹅等等,他都能一一分辨,如数家珍:“鸟儿是大自然的歌唱家,每天用交响乐唤我起床。”
邓仁湘的相机里有很多鸟儿的美丽照片,可拍鸟是件苦差事,有时为了一张好照片,需要长时间“潜伏”。有次,白鹭群从四面八方飞来,他迅速拿起相机拍摄。回家仔细欣赏,发现镜头里竟有几千只白鹭。
邓仁湘经常组织“千年鸟道护鸟飞”志愿服务活动,向村民发放资料,给村民讲故事。
柿子与鸟儿的故事,是邓仁湘经常说的。传说从前有一年柿子长势喜人,一个财主家大片的柿子成熟后,让人将柿子摘得一个不剩。寒风刺骨,无处觅食的鸟儿大量死亡。树神大怒,柿子树今后不再结果,财主家道从此渐渐衰落。老财主临死前交代后人——柿子成熟后不要摘完,要给鸟儿留几个。
其实“留一些柿子给鸟儿过冬”,是祖辈们留下来的传统。鸟儿们有了过冬的口粮,活下来,来年就可以捕捉害虫,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保护鸟儿,维护生态平衡。
护飞期间,红色、绿色的旗帜在山岗上格外亮眼。护鸟营还协助救治了一批国家二级野生动物,雀鹰、小灵猫、白鹇、斑头鸺鹠、水鹿等,帮它们回到大自然。
一年下来,邓仁湘组织的大大小小的护鸟行动就有100来次。“是有点累,但鸟儿一唱歌,那些疲惫全都不见了。”他笑着说。
在桂东,有种鸟儿鸣声婉转动听,它就是相思鸟。小巧玲珑,赤红的嘴,华丽的羽衣,见上一面,更会心动不已。相传红嘴相思鸟一旦找到伴侣,就会形成“一生一世”的关系。
天上相思鸟,地上相恋人。在桂东县东洛乡东洛村人们的眼中,刘秋华与李崔就是一对“相思鸟”,他们相伴相随,岁月静好。今年,是刘秋华患病的第15个年头,也是她和李崔在一起的第51年。时光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2008年,刘秋华患上“帕金森综合征”,一次意外摔跤致使她左侧大腿骨关节骨折,加重了病情。三个孩子长年在外务工,照顾她生活起居的重担便落在了李崔的肩上。
天气好,李崔就把刘秋华扶上轮椅,推着她出门晒晒太阳、散散步。家门口有个小坡,推上去有些费力,周围邻居看到后,就会赶来帮忙。
2020年初秋的一天,李崔一早就出门割稻谷了,太阳下山才回家来,脸色苍白地栽在了床上。
“老头子,你哪里不舒服?”刘秋华轻轻地问。
“肚子难受。”躺了一会,李崔又是想吐,又是想上厕所,还没能赶到厕所,血块就从裤脚里滑了出来。刘秋华想起身去扶丈夫却无能为力。摸到床边的手机,紧张地拨动着村医的号码,“麻烦您过来一趟,我丈夫病了。”刘秋华的声音发着颤。
村医动身,刘秋华也动身。夜已深,大门紧闭着,怎样开门对刘秋华来说是个大难题。卧室到大门只有七八米远,刘秋华却花了足足10分钟,她蹒跚的步伐显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挑战着自身极限。
到了大门,够不着门闩。刘秋华将稍微还能使上一点力的右腿跪到凳子上,抬起的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一点点,再挪一点点……门开了,骑着摩托车赶来的村医也到了,刘秋华松了口气……
李崔曾在劳作时见到一对红嘴相思鸟紧紧地抓住树枝,左右晃动着小脑袋,嘴巴红红的,鲜艳极了。这对相思鸟,也是他与妻子相濡以沫多年的真实映照!
他们这对“相思鸟”深深感染着乡亲们,每年农历初一,也是东洛村桃树盈组办新年茶话会的好日子,男女老少个个笑脸盈盈。东洛乡东洛村先后被评为“文明村镇”“县级同心美丽乡村”。
鸟儿畅快翱翔,人儿幸福安康。十余年来,桂东为鸟儿、为生态所做的一切,都被人们看在了眼里。
2021年,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函在全国推广湖南省桂东县、炎陵县和江西省遂川县组建的两省“千年鸟道”护鸟联盟经验做法。
2022年,湖南省林业局授予桂东县林业局为“2022年度全省野生动植物保护工作表现突出单位”,湖南省政府通报表扬桂东县野生动植物保护工作经验做法。
2023年10月27日,生态环境部官网发布《关于命名第七批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的公告》,命名104个地区为第七批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桂东县名列其中。
如今啊,越来越多的鸟儿赶至桂东,越来越多的人儿簇拥桂东。这一方水土,不仅是鸟儿的天堂,也是人们的避暑仙境、天然氧吧,桂东结合绿色基因发展红色旅游的致富路子将越走越宽,与鸟儿双向奔赴的道路将越走越远。
近日,候鸟大多迁徙至下一个站点。分别不久,人们就满心期待着下一次碰面。期待着,像老朋友一样再次打招呼。
“鸟儿,你好!欢迎光临桂东!欢迎光临中国!”
(作者:唐湘岳、喻肖伟,分别系本报原高级记者、湘潭大学特聘教授,湘南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