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与民俗】
汉字形体的构造蕴含中华民族的智巧,汉字形体的变化也常常具有字符音义之外的深意。比如,民间的求福习俗常通过“福”字形体的变化来实现:康熙御笔“天下第一福”,写法上暗含“寿”字,表“福寿双全”,下方“福”未封口,寓“洪福无边”;大门上“福”字正贴,意为“开门迎福”,米缸上“福”字倒贴,倒米时“福”形变正,象征“物去而福至”;百个异体“福”字构成“百福图”,以求“百福降临”……这种利用汉字形体变异、置向移动、笔画增减、排序组合等方式来表情达意的用字现象,被学者称为汉字的“超语符功能”,即汉字可以不跟语符的音义对应,而仅凭形体本身发挥超越语言的表达功能。这是汉字区别于拼音文字的重要特点,更是汉字文明与中华文明独特性的突出体现。
1.字形表意 直观模拟
汉字隶变之后,原始的象形性、图画性减弱,但起源阶段“依类象形”的独特属性,早已深深烙刻于民族文化心理,影响着国人的汉字认知心理和使用习惯。人们常常基于字形与事物外形的相似性,描摹形状、譬况事物,激活汉字的原始象形功能。例如,《诗经·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其中“杲”表明亮,用“日”在“木”上的字形,描摹雨后初晴时,霁日挂枝头之景,栩栩如生。又如,明诗《夜至西溪》:“凉月出复没,乱峰凹凸间。”句中“凹凸”字形与语义里应外合,表现谷峰交错、起伏不平之形,山峰之“乱”,如在目前。
如果说上述“杲”“凹”“凸”等字在以形表意的同时还兼表语义,那么汉字对语言功能的超越,更突出地表现在纯粹以字形关联客观事物的用法。例如,汉乐府诗歌《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里的“田”不记录“农田”,仅因字形近似于有纹路的荷叶,故以“田田”描画莲叶茂盛相连之状。又如,宋诗“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其中“出”字摹青蛙死后四脚朝天之形,“之”字像蚯蚓死后盘曲之状。“出”“之”着意以形譬喻,皆未对应语词义。再如,扬州有座竹林庭院名为“个园”,以“个”命名,取其字形像竹叶之貌,趣味了然。
以形摹状还可直接以“某字形”明示汉字的超语言功能。例如,唐诗“十字津头一字行”,宋诗“耸成山字肩”,意象格外灵动。现代语境有“一字眉”“八字步”“国字脸”“工字楼”“丁字路口”“之字路”“田字格”“川字纹”“井字砖”,等等,都是以整字作为象形符号譬况事物的特殊用法。
2.构件分合 诸多意味
构件作为汉字的组成部分,有时也可“以形示义”,推动与语词相关的信息从“隐含”走向“呈现”。如“沉(沈)祭”是上古祭神方式。《周礼·大宗伯》中有“以狸沈祭山林川泽”的记载,指祭品沉入水中以供奉山川。语词“沉”仅表示“沉物入水(以祭祀)”之义,沉埋对象未知,而甲骨文中的“沉”字,有从牛、羊、玉等不同字形,构件标示不同祭品。类似的还有甲骨文的“牢”“牧”“陷”等字,替换构件有牛、羊、鹿、豕等,构件不同则关涉对象不同。
汉字的构件(包括无功能部件)本来是不能独立表达语言意义,也不能独立在语言链中使用的。如果出现构件或部件独立表义和独立使用的情况,就属于对一般语符功能的超越。主要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整字不表义,构件表实义。例如,学者冯友兰曾赠友人金岳霖寿联:“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米”字由“八十八”三字组成,“茶”字由上部两个“十”和下部“八十八”组成,相加为一百零八。“米”非指语词“大米”,“茶”亦与“茶叶”无涉,指称老人高寿的实意隐于字内构件,颇为典雅蕴藉。相传,纪晓岚为和珅家新建的亭子题字“竹苞”,和珅以为典自《诗经·斯干》中的“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甚是得意,殊不知其意在讽刺他门庭上下“个个草包”,不学无术。“竹苞”不记录语词“竹林茂密”,而是以拆分后的构件表义,体现了汉字卓越丰沛的表现力。现代网络语境中也有类似用法,如“嘦(jiào)怹(tān),嫑(biáo)忈(rén)”,意为“只要他心,不要二心”。“嘦”“嫑”本是方言词,表“只要”“不要”,此处语义与方言相合,但分开识读;“怹”本是第三人称“他”的敬称,此处解为“他心”;“忈”古同“仁”,此处解为“二心”。说话人的真实意指寓于构件之上,即使只知字义,不知其音,亦能识读使用。
另一种是整字表实义,构件不表义,但整字被拆解成构件字直接编入语句。例如,《晋书》:“古月之末乱中州”,其中“古月”为“胡”之隐语,指代胡人。宋诗“坐看十八公,俯仰灰烬残”,“十八公”析自“松”,代指松树。构件仅代表所拆原字,没有记录语言的功能。一拆一合中,诗歌饶有旨趣,亦富于委婉之意。
这种字形拆解也常被用来创造字谜:或作者离,读者合,如“言传身教,寸步不离”,“言、身、寸”合得谜底字“谢”;或作者合,读者解,如“泵”,拆得谜底词“水落石出”。因有他文论及,此不赘。
3.形体变异 颇具匠心
汉字对语言功能的超越还体现在通过字形常规样态的改变以传递特殊含义。汉字具有极强的可塑性,构件、笔画在二维平面上的放缩增减、重新组合,可以幻化出许多不同形态,这在网络语境中的应用格外广泛。汉字构件拆分后占多个字位,视觉上横向拉宽了整字宽度,这样不仅可象征体型变宽,如“每逢佳节‘月半’三斤”;也可隐喻时间维度上的缓慢,如“体验成都‘忄曼’生活”。构件的增减亦可展现汉字的超语言魅力,如网友吐槽:“山东一秒入秋,‘灿东’一夜变‘汕东’……很快又变成‘山冻’。”这里的“灿东”“汕东”“山冻”是在“山东”字形基础上的形体变异,“灿”增“火”、“汕”增“水”、“冻”增“冫”,借字形变化对应客观世界“高温—暴雨—低温”天气的变幻莫测。
在艺术设计中,汉字形体的变异具有独特审美价值,也能表达特殊含义。例如,中国美术学院的校标既像少了左右两竖的“国”字,又似抽象的“美”字,寓意国美无边。安阳博物馆的标识设计也富于智慧:“安阳”两字纵向排列,“安”上部“宀”变形为山(中竖短)字形,酷似古建筑的飞檐翘角,“女”字下部两笔纵向延展,摹博物馆墙壁之状以罩住繁体“陽”字,寓意网罗奇珍异宝,聚积天地阳气。“国”“安”两字以形体变异的非语言手段,传递了丰富的人文信息,寄寓匠心,意蕴深厚。又如,在反腐倡廉的主题海报中,汉字形态通过多样变化,传递深刻内涵:或将“腐”倒置,表“反腐”之义;或“贪”增横笔使“贝”变“囚”,表示贪一笔即沦为阶下囚;或“廉”“腐”各取半边合为一字,蕴含辩证哲理,廉腐仅一线之隔,要守好底线、警钟长鸣。
4.用字变换 另有追求
汉字在使用过程中常换用别字,这与民俗文化有关,往往暗含深意。如辽代字书《龙龛手镜》后因避赵匡胤祖父赵敬讳,改“镜”为“鉴”;明末刊刻书籍时,为避讳明光宗朱常洛名,选用同音的“尝”“雒”两字替代“常”和“洛”。换用字体现了当时“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文化习俗。
在农历春节的拜年语中,人们常会将成语中的某字改换为与当年生肖字音同或音近的字,目的在讨个好口彩,如大展鸿“兔”、事业兴“龙”、“羊”眉吐气、“鸡”祥如意、“猪”事大吉等。换字使用有时是为了追求含蓄典雅,如书信中常把“贤弟”写作“贤棣”,除“棣”“弟”同音相通外,更因《诗经·小雅·常棣》是歌咏兄弟友爱的诗篇,以“棣”代“弟”,更显雅致。地名改字也有求雅的考量,如北京胡同名曾批量改字以避俗,“母猪”胡同改为“梅竹”胡同,“羊尾”胡同改为“扬威”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等;另有澳门改古称“蚝镜”为“濠镜”,台湾改地名“鸡笼”为“基隆”。易俗求雅,反映时代的文化取向和当地人的思想观念。但地名是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承载着古代人民的聚居理念和文化传统,如果不是为了避俗求雅,最好不要随意更改地名用字。
汉字具有超语言功能,字形变异,用字替换,往往意在言外,另有神智,这种暗含的文化深意需要我们细细体会。
(作者:李晶,系国家语委汉字文明传承传播与教育研究中心、河南省古文字与华夏文明传承创新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