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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4月12日 星期五

    大地的动人之处

    作者:傅菲 《光明日报》( 2024年04月12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我每个星期都往返于汾水溪谷。延绵群山对大地有着宏大的表达欲望,令人感觉到山河的壮丽。当我们深入其中,会发现大地的动人之处在于生命的丰腴。丰腴,既表现出生命的丰富和生动,也表现出生命的沧桑和艰险。

      大茅山山脉与灵山山脉以山岭相接,山岭斜缓而狭长,岭南之水南流八公里,注入饶北河,岭北之水北流二十二公里,注入双溪湖。山岭遂名汾水岭。汾水岭海拔高度约四百米,山峰如炬,群山绵亘三十余公里,被原始次生林和竹林覆盖。村落沿溪谷散落,岭上村子被称作汾水岭村。

      年少时,我常随邻居来汾水岭砍柴。凌晨五点出发,拉一辆板车,带上盒饭,走到岭上已是九点多钟。饭和板车寄存在熟悉的老表家里,我们上山砍柴,砍了两捆柴,下山吃饭。当地老表十分热情,给我们热饭热菜,提供茶水,却不收分文。饭菜不够吃,还吃老表的饭菜。饭后,再上山去砍两捆柴。一车木柴拉回家,已是掌灯时分。公路是砂石路,沙子落进鞋子里,脚板磨出了血。

      傍晚,砂石公路的坡道上,有数十辆平板车拉木柴。坡道又弯又陡,木柴又重又沉,平板车加速下滑,拉车人无法控制车速。人的脚步跑不赢车轮胎。制车人就在平板车底下,加一根长于车身的原木(约八厘米粗),当减速器用。这根原木拖在公路地面,发出“铛铛”的声音,扬起阵阵尘土。

      木柴都是新砍的老灌木,剁头去枝,用藤条绑扎。看到漫山遍野的灌木,我就激动起来,挥着柴刀用力砍,砍下的木柴卖给土窑厂。一天可以赚一块三毛钱。

      我有一个邻居叫财叔,他以砍柴为生,凌晨拉车去汾水岭,傍晚拉一车木柴回家。岭上家家户户都和他搭过伙。有一次,我跟财叔去砍柴,盒饭带上山,铝饭盒就挂在溪边树上,独自砍柴了。砍了两捆柴下来,铝饭盒不见了,我四处找也没找到。我急得哭了。没饭吃,饿不住。财叔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铝饭盒,饭一粒不剩。财叔说,饭挂在树上招猴子,猴子闻到饭香就会来偷饭吃,神不知鬼不觉。

      枫树坞、富足洋、元坪、大坪、萝卜棚、王半山、干阳垄、背垄、南坞坑等群山中的大山坞中,有猴子、黑熊、云豹、豺栖息,常发生黑熊、野猪袭击人的事情。财叔并不害怕。他数次遇见黑熊,也没发生意外。他说:我这么精瘦,熊吃我划不来。

      汾水岭产冬笋。去年腊月,我去岭上买冬笋。冬笋约八两重一个,一头尖一头圆,笋壳薄,笋肉脆、鲜,色白如豆腐。邻居李家的女儿嫁到汾水岭,我叫她菊姑。菊姑是大脸膛,个头高大,伐木挖笋植树,都是一把好手。每次见了我,她都很好客,招呼我:傅家小侄子,来我家吃饭吧,没有好酒相待,笋干炖咸肉是有的。菊姑有两个儿子,大儿媳出了车祸走了,小儿子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她小儿子骑摩托车骑得飞快,一天有两餐都要喝醉。她叫他别骑那么快,会出事。他回他妈妈:命又不归自己管噢。郑家老四大姐也是在汾水岭落户的。她嫁给本村的永兴,结婚没到一年,跟一个做木头生意的男人跑了。男人住在汾水岭山腰,有家室,撵也撵不走老四大姐,便安排她在屋后的杂物房生活。

      十多年前,冬天下大雪,我经过汾水岭,看见两个孩童从溪里用木桶抬水上来,人比木桶略高,走得磕磕绊绊。我回家对我妈说,看见老四大姐两个孩子抬水,水桶一晃一晃的,水泼了出来,真是可怜。我妈就说老四死心眼,找混日子的人,还去穷得没路走的汾水岭,也不知道老四图个什么。男人的老婆四十多岁死于肺结核,老四大姐才入了他家大门。两个孩子过了十五岁,便去浙江打工。

      汾水溪一直从高处往下落,河床只有两米来宽,溪水湍急。田是梯田,一小块一小块,向北低矮下去。一块田的面积仅约一两分,无法用机械耕作,只能用牛。枇杷树挂满了黄色的果实,田里灌满了水,牛拉着犁,昂着头,哞哞哞哞,叫声悠远。

      耕田人戴着斗笠,举起竹竿替牛赶苍蝇,对牛说:拉犁是你的命啊,你怎么慢吞吞呢?千万别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我都没觉得自己受委屈呢。

      泥从犁头翻过去,水没入泥沟,草埋在泥里。八哥腾起翅膀,站在泥头,啄食泥鳅、蚯蚓和昆虫。泥里有很多昆虫及虫卵、幼虫,蠕动着,被八哥啄了出来。八哥一群有二十多只,跟着牛。耕田人扬起竹竿赶八哥,八哥飞起来,就是不离开牛。竹林蔼蔼,白鹭在山谷斜飞。

      那个耕田的人,就是菊姑的丈夫。他七十来岁了。他是村里唯一的耕田人。一垄山田三十多亩,都由他耕。耕一亩田收二百二十元钱,耖一亩田收一百二十元钱,都是他说了算。草烂在泥里,烂透了,再开始插秧。

      岭上多白云,绕山巅,也绕屋檐。白云如豆腐脑,如游魂,如芦苇花。白云在竹林穿梭,山巅浮在白云之上。白云缥缈,回荡在白色泡沫之海。白云是山帽,也是山头巾。

      事实上,汾水岭以北的溪谷是上饶北部最重要的交通要塞。古徽州入上饶、闽北,浙西北入赣东北、闽北,赣东北山区县与县的通关,汾水溪谷都是必经之路。

      汾水溪沿途最大自然村是叶家村,约有百余户,姓氏庞杂,处于溪谷中段,往北通德兴、乐平、婺源,往南通横峰,往东通信州,山道在群山中互通。守住了叶家村,便扼住了溪谷的咽喉。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方志敏以葛源为根据地,与国民党腐败政府斗争,开展革命活动。其时,叶家村的住户数不足九十,成年男丁多数在革命战争中牺牲。

      2022年春,有烈士后人在村中发现了烈士纪念碑,湮没在草丛。纪念碑刻于1965年,记载了七十六名烈士的名字。曾任红十军警卫师第二任师长姜文龙烈士、曾任红十军团长徐洪元烈士,均为叶家村人。

      通往葛源和通往怀玉山的山道,已荒废三十余年,被灌木丛和藤条占领。叶家村人世代以种竹木、采药为业。山林被封禁之后,村民外出到浙江、广东谋生。山民最终从山林中退了出来。

      溪谷多垂珠树、黄檀、檵木、山桐子。垂珠树在岸边砾石堆杂生,清明前后,枝条被花朵坠弯,白花铺满了溪面。檵木有的开白花有的开红花,缀满了石崖,或白如霜雪或红如云霞。黄檀过了春天才抽叶开花,不知春天为何季节,故名不知春。

      二十世纪末,叶家村、中村、毛村、双河口等地山民,在冬季上山挖黄檀、杜鹃、珍珠楠,移栽在田里,等浙江人来年春天来收购,培育盆景。

      黄檀花开,汾水溪就能看到马口鱼了。2022年初夏,我多次在溪边徒步,逆水而上,对鱼类作调查。

      汾水溪栖息了马口鱼、白鲦、麦穗鱼、点纹银鮈、中华鳑鲏、斑纹鳅、中华原吸鳅、爬岩鳅、河川沙塘鳢、小鳈、光唇鱼等,以马口鱼为最多。河中多大石块,水冲下去,有了小水潭,马口鱼藏在潭中。用木条或竹片划动潭水,马口鱼就露出水面。山民抓鱼不用网,用筲箕对着潭口,脚搅动水,鱼就往筲箕跑,抄起筲箕,鱼就捞了上来。暴雨,梯田满水了,从排水口往下泻入溪中,鱼迎水而上,跳入田里。天晴了,鱼就在水稻下吃虫,跳起来吃。站在田埂上,可以看见鱼啪啪啪地跳起来。

      栖息在汾水溪的鱼,有非常重的腥味,却没什么鲜味。这是相较长乐河、饶北河的鱼而言的。这是为什么呢?不知道。因此,鲜有人来汾水溪抓鱼、钓鱼。

      溪谷最大盆地乃双河口。盆地呈木桩状,南边为长约三华里的山谷。村里的住户沿溪、沿山谷分布。山高耸起来,海拔高达千米。山中有高山田畈,遂名上田山。这里曾驻扎林业垦殖分场,专事伐木砍竹、种植山油茶。

      在上田山里,栖息着黑熊、豺、云豹。我家的邻居汪氏,娘家就在上田山。她爸爸个头偏矮,像水泥墩一样结实,脸皮如松树皮一样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爸爸每年都会来她家。来了,她爸爸跟她说,熊拱翻了蜂箱偷蜜吃,豹袭击了牛犊,豺叼走了鸡。垦殖场解散以后,山民迁居至姜村、郑坊等地,山成了空山。山上屋舍已倒塌得所剩无几了。种下的茶树长成了小乔木。

      双河口有四十余户人家,守着百余亩山田。竹艺厂就坐落在山坳,一天消耗一吨多翠竹,生产一次性卫生筷子、竹篮竹果盘等。竹刨花压缩,生产颗粒燃烧物。

      山坳日日腾起烟尘。猴在山麓嘶吼。猴是短尾猴,只有一条腿,眉须浓白,眼眶颜色如红漆,鼻子皱如核桃。这是一只老公猴,白天在公路上晃悠,不惧行人和车辆。见了停下的车或行人,老公猴就乞食。它吃面包,吃饼干,吃肉,吃玉米,吃苹果,喝酒,喝可乐。不给它食物,它就发怒,直起身子抓人、抢东西。路过的客人见了猴子,就停下车,给它吃食,和它合影。它拉开易拉罐,喝起饮料来。

      我见过三次老公猴。它长得肥胖,腆着下腹,和村里的狗一起玩耍。自从2023年3月以后,老公猴再也没现身了。不知它是死了,还是去了别处的山林。有村中采药人说,这是上田山来的过山猴,原是猴王,斗败后,被驱逐出了猴群,在群山中孤独游荡。一个曾经的猴王,却“落草为寇”,成为山中的游魂。

      溪谷被山隘锁紧,显得狭窄、深斜。山石深黑,崖石嶙峋,山体陡然直竖起来。山名叫铁丁山。铁丁山曾设有林业检查站,长达三十余年。老夏曾在检查站上班,检查往来运输竹木的货车。他个头矮小,要靠木梯子才能爬上车检查。他自己洗衣烧饭。检查站孤零零坐落在溪谷,如废弃的山寺。铁丁山如一扇厚重的大门,天空如窗。

      灌丛和中小乔木依石生长。树深深扎根在石缝,根须暴露出来,粗壮圆实,紧贴石崖壁。普通鵟和红腿小隼就在石崖壁上过夜。普通鵟是冬候鸟,红腿小隼是留鸟。四月,红腿小隼开始营巢、产卵、孵卵、育雏。在仲夏,我们沿着溪谷走,抬头望,便可见隼或鹰在空中盘旋。

      石崖壁看似荒芜,仅有几丛杂草、数丛矮灌,缺乏自然的勃勃生机,显得单调、生硬。其实不然,鹰、隼喜爱在这样的地方营巢或过夜,苔藓油滋滋生长,野蜂也喜欢在崖石石缝营巢。石崖壁作为自然地貌的一部分,不会被生物浪费,只会被更加深度地,且永恒地利用。没有一处土地是真正意义上的荒地。

      唯一的公路桥横跨溪谷,桥宽长于桥长,遂称大江桥。桥的下游,乔木参天,与茅竹混杂而长。黄檫、萝卜花树、枫香树、香樟树、大叶青冈栎,它们巨大的冠层彻底覆盖了溪面。不见溪,溪声淙淙,像多重奏的尾声。晌午,阳光才照进丛林。似乎阳光并非从山梁斜照而下,而是从头上直射下来,呈喷射状。看见阳光照射进溪谷,我们才觉得阳光是多么神圣、珍贵。

      2021年8月以来,我每个星期都往返于汾水溪谷。延绵群山对大地有着宏大的表达欲望,令人感觉到山河的壮丽。当我们深入其中,会发现大地的动人之处在于生命的丰腴。丰腴,既表现出生命的丰富和生动,也表现出生命的沧桑和艰险。

      人临水而居,与水相依。汾水作为一条季节河,夏时丰沛,冬时断流,对生命的浇灌却毫不吝啬。每次往返,我心里暗想,人的一生会有颠沛流离,河的旅程又何尝不是呢?旅程越长,所孕育之物越多。这样想的时候,便对河产生了深深的膜拜。河的生命在于孕育万物,于是川流不息,以至于穷尽洪荒之力。

      (作者:傅菲,系散文家、乡村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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