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纸,一种很讲究的纸,墨客雅士们以其彰显自己的个性趣致与文化品位,本来实用性非常强,主要用于写诗酬唱、书信来往等。因为具有一定审美价值和纪念性质的情感寄托,近年成为一个收藏品类。如果真正研究笺谱,起码要包括金石书画、信札研究,涉及纸张制造、印刷工艺、艺术鉴藏、社会风俗等诸多层面,艺术、文化与科技的综合素养必不可少,所以关于笺纸的笔记文字还算丰富,但专著寥寥。像《谈笺话谱》这么丰厚的作品,实在难得。
《谈笺话谱》分纸之小史、笺纸小史、笺纸类型、笺纸集萃四章,插图近3000幅。就文本内容来说,“纸之小史”极简,未必能为纸张研究者提供新的学术观点,但无疑会为我们认识笺纸提供一个必要的知识背景。“笺纸小史”资料丰赡,却未必能厘清笺纸样式与工艺1500年的演进逻辑及地域传播,但无疑为我们欣赏笺纸提供了一个以点带面、纵向的历史坐标,让读者对文化史上最重要的笺谱、制笺单位与个人有一个熟稔的概念。其中第四节论述存世最早的砑花笺,让人惊异地欣赏到那些传世书画名作,例如苏轼《致运句太博尺牍》《久留帖》、范成大《致养正监庙奉议尺牍》等在特殊光照下精美异常的笺纸样式。看来,讲究的笔墨纸砚能激发更丰沛的创作情感冲动,自然而然。“笺纸类型”一章,借鉴已有研究成果,再综合细分,单单栏格笺本书就列出24种,并且全部从众多信札中找出例证。“笺纸集萃”一章,是作者基于自己海量的考察,尝试为众多笺纸分类命名,其中吉祥笺福禄寿禧财,果真弥漫着年节祝福温雅别致的喜庆味道;趣味笺则拈出成兴斋制文房清供小条笺——长仅136毫米,宽仅70毫米;同听秋声馆制超长的鹤笺,长达1000毫米,宽226毫米。笺纸何用,大概不单单那么物质化地考量。
难能可贵地把近3000幅笺纸集中展示出来,《谈笺话谱》第一次为鉴赏者和研究者提供了如此丰富的样本,容量达到《北平笺谱》的九倍,其中大部分又是第一次与普通读者见面,甚至全套面世,例如《上海笺谱》《自闻居士二十四节气笺》《荣宝斋七十二候笺》《几礼居制戏目笺》等等。这些笺纸(谱)藏在全国各地一些公共收藏机构或原制笺单位甚至个体藏家的箱底,包括一些海外机构和个人手中,访求实在不易。数量庞大又色彩纷呈的笺纸,连同其所载的传世国画或信函,足见设计之挑战性。
不惟所展示的笺纸多属精品,《谈笺话谱》整本书的设计和制图同样堪称精品。设计者张志伟先生大胆采用每页三栏布局,700页的篇幅包含近3000幅图片,设计紧凑,留白大胆,张弛有度。同类笺纸,既照顾规制的统一,又有重点细节的展示,首尾相顾,恰到好处。每个页面图片0—18幅不等,重心如何把握?那些图片数量相同的页面,又如何实现视觉协调且变化有致?张志伟曾说,他一定以对待一部精品的态度来完成这个设计。君子践其言,几易其稿,最后成书细节的处理乃至书中图片位置与图片说明的标示都难以移易。所以,本书对图文书制作的编辑和版式设计者非常实用,是他们提高审美素养的应用教材。
本书图片来源纷杂,拍摄水平和环境也大不一样,全书既要存真,又要有统一的设计感,全部图片先由张志伟先生修图调图,然后经雅昌印制富有经验的工作者根据所选用的纸张效果再校准,最后呈现给读者的图片之清晰,线条、颜色、砑花之精细,充分彰显了《谈笺话谱》非常重要的艺术研究赏鉴补白的价值。例如齐白石画笺,《成都诗婢家诗笺谱》4幅,《荣宝斋新记诗笺谱》44幅、《荣宝斋制花鸟鱼虫笺》27幅、《生肖笺》5幅、《“寿桃”笺》12幅、《齐白石淡彩大笺》33幅,共计125幅。这些笺纸呈现出如此丰富的画作,研究齐白石的绘画者怎么可以等闲视之呢?《白石老人自述》中恰恰有他关于光绪二十一年制作淡彩花笺的记述。白石老人说:
我往来于龙山、罗山两诗社,他们都十分欢迎。其间另有一个原因,是什么呢?他们要我造花笺。我们家乡,是买不到花笺的,花笺是家乡土话,就是写诗的诗笺。两个诗社的社友,都是少年,爱漂亮,认为作成了诗,写的是白纸,或是普通的信笺,没有写在花笺上,觉得是一件憾事,有了我这个能画的人,他们就跟我商量了。我当然是义不容辞,立刻就动手去做,用单宣和官堆一类的纸,裁八行信笺大小,在晚上灯光之下,一张一张地画上几笔,有山水,也有花鸟,也有草虫,也有鱼虾之类,着上了淡淡的颜色,倒也雅致得很。我一晚上能够画出几十张,一个月只要画上几个晚上,分给社友们写用,就足够的了。王仲言常常对社友说:“这些花笺,是濒生辛辛苦苦造成的,我们写诗的时候,一定要仔细地用,不要写错。随便糟蹋了,非但是怪可惜的,也对不起濒生熬夜的辛苦!”说起这花笺,另有一段故事:在前几年,我自知文理还不甚通顺,不敢和朋友们通信,黎雨民要我跟他书信往来,特意送了我一些信笺,逼着我给他写信,我就从此开始写起信来,这确是算得我生平的一个纪念。不过雨民送我的,是写信用的信笺,不是写诗用的花笺。为了谈起造花笺的事,我就想起黎雨民送我信笺的事来了。
杨良志先生编校的《白石老人自述》,同时收录了张次溪1964年写的长文《回忆白石老人》。该文接着记叙说:“他定居北京后,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就常去请他画诗笺。……一九三三年鲁迅和郑西谛编印《北平笺谱》,第五册内收了老人画的二十页;荣宝斋印的十二页是花果,李振怀刻;松华斋印的四页也是花果,张东山刻;静文斋印的四页是人物,杨华庭刻。当《北平笺谱》出书后,他非常高兴地对我说:‘这两位选录得很有眼力,可算是我的知己,我必须去认识认识他们。’”该版收录很多白石老人与张篁溪、张次溪父子的通信,其中启用齐白石自制笺的,淡彩笺12幅,栏格笺5幅,书影笺7幅;诸幅笺纸图案绝少重复,显见白石老人对笺纸多样性的追求与痴衷。
《谈笺话谱》单单花卉笺一小节,涉及的艺术家就包括齐白石、张大千、吴观岱、劭农、恽南田、黄易、朱熊、张熊、任薰、胡公寿、聋道人、戴伯和、黄山寿、刘炳堂、金仁寿、杨岘、张善孖、于非闇等近30位,如果我们研究这些艺术家的风格、成就与交游,怎么可以置这些作品于不顾呢?再例如林纾、陈师曾等制的笺也不在少数,《谈笺话谱》无疑会大大丰富我们对很多重要艺术家作品的辑佚。也就是说,本书制作精美,那些花笺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花鸟工笔画的大联展,那些博物笺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古代礼器、乐器、兵器、食器、文具、用具、玩物等古代器物的手绘图谱展,那些摹古文字笺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古代碑帖拓片的金石书法展。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以上从艺术、设计、内容三方面说明了《谈笺话谱》的价值所在,但真正内行的读者,肯定会看到本著的一些遗憾:首先就是因访求之难,访求之秘,这些藏品的收藏地,本书不曾提供,或者不便提供,所以进一步研究与欣赏的门槛,还是赫然的;关于本书所录众多珍稀藏品,我们无幸上手摸一摸,其具体制作年代与制作工艺的进一步考证难度更是赫然;本书在编校过程中,还可以把图片放大来比核;捧阅成书的读者,如何进一步考察那些小小的印章与图案呢?所以,《谈笺话谱》让读者大开眼界之后,遗憾总是有的;这遗憾背后其实也正是《谈笺话谱》爽直地一股脑呈现近3000幅笺纸的最大“功德”。《谈笺话谱》带着这遗憾,让读者大拊掌。它启示笺纸和书画、书札的收藏和爱好者,以及金石书画名家个案研究本是一片汪洋。
(作者:王丽芳,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