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2024年元旦,我乘车去往江南。新一年第一天的高铁,让我油然而生振奋,从座位到行李架,感觉一切都是新的。寻找到座位,安放好行李箱,留意到身前身后落座的很多是年轻人,他们行装简单,神态淡然。
在满是积雪的大平原上,高铁三百多公里的时速,竟显不出速度之快。落在城市里的积雪早已被清除了,个别的残迹躲在寒冷的角落里也并不碍事。在田畴阡陌间,屋舍与树木还有河流,仍然被这些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远处的天灰蒙蒙的,寻不到新年的标识。
四个多小时的行程刚刚好,到酒店稍做休整,我便来到无锡大剧院,倾听了当地交响乐团的元旦新年音乐会。
从春到夏
从维也纳一年一度的新年音乐会被大众逐渐接受以来,全国各地每年也举办了多场新年音乐会,以此打造城市文化特色。我觉得这是一种相当时尚的方式,将声音当成里程碑,宣告旧的一年辞去,新的一年迎声而至。对我来说,把自己安置在音乐厅里感受跨年节点的现场气氛,要比守着屏幕去观赏每年相差无几的圆舞曲,更能让我获得艺术享受。
无锡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文底蕴深厚的城市。不过,江南的许多城市都有这样的标签。当下各地都在倾力打造文化艺术品牌,无锡的交响乐团在2024年首日亮相,似乎有些迟缓。或许,正是这迟来的首演音乐会,才给人更多的期待吧。
一个全新的交响乐团、一场富有特色的音乐会、一次交织着东西方文化的听觉盛宴——我望着台上的那些年轻面孔,谛听一提二提、木管铜管和各个声部的发声。轻与重、柔与刚,不断交汇,声浪的涡旋,愈加增强着我的沉浸感。
这场音乐会不仅体现了无锡的城市文化,还奏响了世界经典。
指挥林大叶既是深圳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也兼任无锡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音乐会的上半场由原创作品《无锡序曲》和马祖耶夫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组成。前者浓墨重彩,展现出当地文化;马祖耶夫的“拉二”,则是经典的呈献。我在深圳曾聆听过马祖耶夫的拉赫玛尼诺夫全部钢琴协奏曲。马拉松式的五个多小时,听下来竟没有疲倦感。
出场时,马祖耶夫挺起的胸膛把演出服撑得过于饱满。高大威猛的他,带着风声疾步奔向钢琴,他有双巨大的手,让键盘显得有些细窄。霍洛维茨也有一双大手,但出场总是紧张而谨慎,时常会因神经紧张而拒绝登场。马祖耶夫这位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钢琴组的金奖得主却正好相反,他不仅有着钢铁般的强大体魄,也有着钢铁般的神经。
令我感叹的是,马祖耶夫并没有用很大的力量组织和弦,而是轻轻柔柔地敲动键盘,在微弱的飘曳中,让细腻的音乐线条渐显力道,唤起巨大的张力,荡出辽阔和深远。他的钢琴曲,让我感受到了强大的艺术张力。
王健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六年前,我在北京听过他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五年前,在深圳音乐厅,我又被王健演奏的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深深打动,并为之撰文《大提琴的船载满忧伤》。在无锡2024新年音乐会的下半场,我得以再度听到他演奏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我发现,更多的时候他在闭目演奏,那是深深的投入,我也闭目倾听,沉浸其中。待一曲完结,睁开眼睛时,却见他的头发如飘落一层白霜。喔,五十多岁的演奏家,恍若一曲就拉白了头。
交响乐团,称得上是一个地区的名片。世界著名的城市,往往都拥有一个高水平的交响乐团。譬如,北京有中国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北京交响乐团、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还有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国音乐学院的乐团等等。上海的交响乐团也有数个,我曾去上海奉贤参加九棵树交响乐团的活动,许多像九棵树一样的交响乐团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上海的艺术实力和品貌。
我没有具体统计过江苏省有多少个交响乐团,但显而易见的是,无锡的交响乐团,将会为这座经济发达的城市带来音乐的气象。
从南到北
近些年来,我欣赏到许许多多的现场演出。仅在过去的一年间,我便从南到北,参与了多场次的音乐演出活动。下半年,我全程参与了2023哈尔滨勋菲尔德弦乐比赛。来自世界各地的选手们,从初赛到复赛,一轮又一轮地演奏。小提琴、大提琴,不同的弦乐有不同的精彩。随着此赛事的国际影响力与日俱增,哈尔滨勋菲尔德弦乐比赛已进入世界国际音乐比赛联盟董事会。
我带着松花江畔的诗情画意,带着薛苏里先生的小提琴独奏《乌苏里船歌》的优美旋律,回到了深圳。许多个周末,深圳交响乐团的演出都陪伴着我。该乐团贯穿全年的“匠心韶华”系列,由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名家担纲指挥或独奏,曲目安排也颇具匠心。
冬天,当我国北方已是枯枝落叶、寒风刺骨之时,在深圳的街巷,三角梅却绽放得十分绚丽。迎着热烈的阳光,我再度参加了第五届深圳国际钢琴协奏曲的音乐周。自2006年起,十多年来我已见证了五届赛事。
从音乐之城的弦乐妙音,到改革之城的键盘乐,许多演奏家的才华竞相绽放。钢琴协奏曲比赛往往需要十几天的赛程,从初赛选手听起,到我喜欢的选手进入决赛,并且夺冠时,我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
2023年7月上旬,我应邀去厦门,听了殷承宗先生的音乐会,这是他从美国归根故乡后的一场汇报演出。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上台时脚步滞缓,在穿越乐队的各种乐器时如履薄冰,而摸到钢琴坐下来,那按动键盘的手指,便如有神助,上天入地。他的腿脚虽已衰老,但他的手指依旧年轻,可谓弹性无限,充满灵动。
国庆节当晚,我又在北京中山堂再次聆听了殷承宗的《黄河》。我惊叹这位耄耋之年的老者,还能保持如此饱满的艺术状态,在东西方文化间纵横捭阖,让钢琴键盘闪耀升华,我深切体会着他独特的《黄河》,这是“真黄河”!
金秋时节,天高蓝,地爽阔,这是首都一年当中最美丽的时光。秋天也是北京古典音乐演出最丰满的季节。我在国家大剧院欣赏了哈尔滨芭蕾舞团与哈尔滨交响乐团联袂演出的《胡桃夹子》,享受了一次能够看得见的音乐,能够听得到的舞蹈。几天后,我又领略了汤沐海指挥的北京交响乐团的演出,勃拉姆斯的交响曲让我对这个乐团有了良好印象。
由秋转冬
在交响乐团中,我听得次数最多的,当属深圳交响乐团。全年的演出季,只要我在深圳,几乎一场不落。去年年底,林大叶指挥深圳交响乐团以两百多人的庞大阵容,为广大市民奉献了一场“交响曲的宇宙”。
德国作曲家艾玛·兰普森的新作《海之交响》,在深圳完成了世界首演。这片大海在深圳交响乐团的演奏中波飞浪卷,仿佛是为下半场进入马勒的交响曲宇宙铺就的序曲。两者虽无现实关联,但在这种曲目安排上,让我体会到了某种相似的精神性。博大的外部世界与更加开阔的内心宇宙相联系,形成隽永的音乐表述。
作为人类音乐史上规模最庞大、用时最长的古典交响乐巨作之一,马勒的《第三交响曲》可以说是他面对的外部宇宙,也可视作他内心的宇宙。这不禁让我想到《滕王阁序》中的名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每年进入年尾时,深圳的音乐舞台便会云集世界级名团的高水平演出,2023年更是如此。由于想听的场次太多,我根本听不过来,但我一定要听王羽佳的独奏音乐会。12月9日、10日,王羽佳在深圳连演两场,可谓一票难求。演出前,我已想好了乐评题目:《一个东方女性的键盘宣言》。
置身现场时,她的演奏让我刮目相看。演奏梅西安的作品时,王羽佳的指尖仿佛流出了奶味儿,让观众内心涌动起温馨爱意。她对斯克里亚宾的《第七钢琴奏鸣曲》的演奏,让我感受到斯克里亚宾对生命时光的智慧启迪。音乐会最后一个曲子是贝多芬的《第32号钢琴奏鸣曲》,这源自贝多芬的晚年情怀。
我第一次听到王羽佳的演奏,是在广州的星海音乐厅。那次,她演奏了谭盾版的《霸王别姬》,琴声间,是台上京剧梅派青衣肖迪的舞剑。剑拔、琴张,好不热闹。王羽佳虽然看上去清瘦纤巧,却在键盘上有着无限的张力。
深圳音乐厅的导赏屏幕上,她一身红装,像火在熊熊燃烧,而她平展开的双臂,宛如在腾腾烈焰中展翅飞翔。入场的节目单瞬间被抢光,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份红色的节目单,如同捧着一团火。大多数观众都是年轻人,还有一些年轻父母带着学琴的孩子。我注意到错落有致的观众台,每一层都是满的,真正的座无虚席。想不到一个古典音乐的演奏家,居然拥有这么强的感召力。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王羽佳穿着拖地的长裙上台。也许是怕高跟鞋踩到裙角,她一手将长裙提拉起来迈步。她以特有的安静风格,进入了音乐。我是说她进入了音乐,而不是进入演奏。
她在安静中开始,也在安静中结束。观众跟她一同沉静。待她缓缓从贝多芬的内心世界里走出来,在键盘上抬起手时,全场掌声响起。她在一次次返场中扶琴行礼,腰间像有弹簧般迅速垂直,又快速坐下,加弹了一首又一首。那晚她一连加弹了十首,加弹的曲目超出了正演。散场时,观众久久不肯离席。人们带着没有听够的满足,希望她能多逗留一会儿。
她在上台时,总是步履轻捷,尽管高跟鞋显得不够平稳,但却有着一派淡定从容,一往无前的劲头。灵魂如水,激情似火。她的额头自带光芒,那是能够照亮键盘的光泽,她通过钢琴键盘让生命绽放,她的演奏如激情的帆,仿佛从梦的深处采撷梦。
从我撰写《中国钢琴梦》一书开始,三十多年间我听过难以计数的音乐会,却很少见加演十首钢琴曲的现场。观众的亢奋与投入的掌声,化作我笔下不眠夜的激扬文字。
朋友们说,我的乐评总是充满激情。其实,年已七旬的我平时也常感觉精力不足,每到上午便头昏脑胀,怠于伏案。有时行路时,膝部也会有走空感。倦怠时不时地如潮水般在我的全身上涨,随时可能将我吞没。
然而,一到音乐会现场,我便如同喝了大杯的咖啡,尤其当交响乐进入第二乐章的抒情慢板时,我一下子被带入年轻时的诗意时空中,那是一种被艺术周身环绕的感觉;而到了第四乐章的激昂快板时,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将我全身心托至峰峦,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
我喜欢将自己浸泡在交响乐世界里,远甚于沉迷在觥筹交错间。
做音乐的人需要一份迷醉,倾听音乐的人,同样需要这种迷醉。以迷醉对待迷醉,便会进入佳境。
11月中旬,我在上海音乐学院,倾听了宋阳先生的小提琴独奏。他用八年时间精心准备这场马拉松式的专场贝多芬奏鸣曲。两个晚上,我连听了十首。让我最受感动的是贝多芬的第七和第九奏鸣曲,那不仅是音乐的呼唤,还有演奏家深切融入的意志品质。一个知命之年的人,不求功名利禄,每天以方便面和练琴充填时光,他把自己安置进了音乐世界里,以期完成自我救赎。
将音乐视为人类的精神避难所,贝多芬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践行的。晚年的贝多芬,听不到世界的声音,但失聪后的狂躁并未让他绝望,他依然能够仰仗音乐而度过余生。他晚年的作品不仅救赎了宋阳,而且给了王羽佳最好的生命引领。音乐不能拯救世界,却完全可以拯救自己。
(作者:刘元举,系辽宁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