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胡同里的京音京曲
小时候,我听到的四合院“晨曲”,是鸽群掠过屋顶的哨音。夏天来了,挂在窗前的笼子里,蝈蝈欢快地叫个不停;鸟儿在高树上唱着“伏天、伏天、伏天”的歌。大红枣儿挂上枝头的时候,蛐蛐儿开始在夜色中唱“秋虫交响乐”。
那时候,我们在胡同里听到的“歌声”,是走街串巷叫卖的吆喝声:“葫芦冰糖的,蜜糖葫芦!”;“小枣切糕!”;“西红柿嘞,买茄子买黄瓜,大捆儿的干葱哟——”;“卖小金鱼——”;“破烂儿,我买——有碎铜烂铁,我买——”。
还有响器声:“哗啦,哗啦——”,这是铁片的声响,磨剪子磨刀的来了;“嗡,嗡——”这是大铁镊子的颤音,剃头的来了;“镗、镗、镗——”。小铜锣响起来,耍猴的来了,把院里的孩子都召唤出来……
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我们几个胡同里的小伙伴常去天桥游逛——先到露天场地看人变戏法。只见那人,用一个木盒子变出一张张一块钱的纸币:打开盖子变出一张,再打开又是一张,然后就是一张又一张。太神了。不过也有人喊:“那就不用出家门了,在家屋里自己变多好?一块,一块,来一块……”大伙哄然而笑。那边的跤场人头攒动——宝三来了,我们连喊带叫地去看撂跤,耳旁有人念叨着:“这个‘别子’好!”,“哎哟,‘德合勒’,真棒!”
撂跤的不远处,有人唱:“王八您就往里看,这一篇又是……”什么?我指着那个架起的大木箱子旁边的人,问同来的伙伴:“他怎么骂人‘王八’呀?”小伙伴笑坏了,说:“人家说的是‘望吧’,不是王八,是让你往里边看呐。”
走近了我才知道,木箱子上有朝里边看的圆洞。伙伴告诉我,它叫“看西洋景”的。旁边有人说,那叫“看西湖景”。伙伴回说:“一样。”有一次我带了一毛钱,花五分钱看了一回,里边有画片在说唱中移动,觉得挺神奇的。多年以后,看了戏曲家、北京文史民俗专家齐如山先生的《北平怀旧·西湖景》一文,我才对拉洋片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看了拉洋片的,转头发现不远有大席棚,里边传出了鼓板声、三弦声、琵琶声和胡琴声。伙伴中,有的说这是京韵大鼓,有的说那是“梅花大鼓”。二十多年以后,我从根据老舍先生的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的主题歌《重整河山待后生》中,听到了骆玉笙先生演唱的“京韵大鼓”,感受到“京腔京韵”的魅力。
京韵大鼓,也叫“京音大鼓”;而梅花大鼓,本身就是起源于清末的北京。如果说传统的鼓书的唱词多有故事或戏剧情节,那么骆玉笙演唱的《重整河山待后生》,当在“京歌”之列了(关于京歌,后文再详述)。
我和小伙伴们,就是在这形形色色的“京音京曲”中长大的。
1983年,我看了电影《城南旧事》,后来,又读到了在北京长大的女作家林海音的作品《城南旧事》。林海音在《我的京味儿回忆录》中说:“北平街头的吆喝,是抑扬顿挫,各有其妙语及悦耳之声……卖缸瓦瓷器的敲缸瓦瓷,焊洋铁壶的敲铁壶,收旧货的打洋钱大的小皮鼓,磨刀的打一串穿连的铁片。受小朋友欢迎的是‘打糖锣儿的’,他的小木槌打在小铜锣上,清亮的锣声没几响,小朋友就都从小宅门儿跑出来啦!”翻着书页,我已经身临其境了。
胡同里的歌谣
胡同里的孩子,都是听着或唱着歌谣长大的。
大点儿的孩子,手捏一只从墙根儿捉来的蜗牛,对着小一点儿的孩子唱:“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肉。你不吃,你不喝,老猫给你叼走喽!”
老奶奶哄着小孙子唱:“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吗呀?点灯说话儿,熄灯做伴儿,明早起来梳小辫儿。”
两个女孩儿面对面拍巴掌,唱:“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我和小伙伴也面对面拍巴掌,唱:“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丢手绢;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吃饼干;你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写大字;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打花鼓……”
院里的大妈对我们喊话:“你奶奶叫你吃饭呢!”只能停下了,不然我们怎么也得拍到十呀。
北京的胡同里,有太多合辙押韵的顺口溜和歌谣。
话说京歌
京歌,也被称作“京味儿歌曲”,是以京剧的唱腔、曲调、程式为基础,以京腔京韵来表演的现代音乐艺术形式。
“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是电视连续剧《大宅门》的主题曲的第一句,它一下子把观众带入京腔京韵的氛围,唱出了京味浓郁的京歌。
京歌,可以说是京剧的衍生品,它不讲究“唱念做打”,却带有浓郁的京腔京韵,并在近些年成为群众喜闻乐见的流行歌曲。
“京”者,北京也;“韵”,即“韵味”“韵律”。汉字的“声韵”也叫“音韵”,它的三要素为声、韵、调。所谓“京腔”,就是北京的“腔调”,如京剧的曲调——“西皮”(声腔,用胡琴伴奏)、“二黄”(声腔,用胡琴伴奏);也可以说,它是北京语音的艺术呈现。“京韵”,即北京音韵、北京声韵。
京腔京韵的重要元素,还包括声调(调子)的高低变化、升降变化、曲直变化和长短变化。直白地说,京腔京韵,即清代北京盛行的戏曲高调(高腔,也称“调腔”),是京戏从庙堂走向民间的腔调,由此也演化形成了演唱京俗京情的京歌。
“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一蓬衰草,几声蛐蛐儿叫,伴随他度过了那灰色的年华……”
《前门情思大碗茶》的唱词,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前门外纵横交错的胡同,想起了蛐蛐的叫声、冰糖葫芦和窝头咸菜,也不忘当年的大碗茶。
“云海迢迢月儿明,几回甜甜梦北京……卢沟晓月美,琼岛春荫浓,居庸正叠翠,那西山霜叶红……”(《梦北京》)“走遍了南北西东,也到过了许多名城,静静地想一想,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不说那天坛的明月、北海的风,卢沟桥的狮子、潭柘寺的松……”(《故乡是北京》)“北京的桥啊,千姿百态;北京的桥啊,瑰丽多彩,金鳌玉蝀望北海,十七孔桥连玉带……”(《北京的桥》)这些吟咏北京的京歌,把北京的胜景勾画在我们的眼前,唱出了身为北京人的自豪,也唱出了远方游子牵挂北京的心魂。
京歌是与京味儿联系在一起的。从音韵来说,京歌有京剧和京韵大鼓、北京琴书的元素和传承;从语音、语言来讲,京歌与京味儿小说、戏剧、曲艺有千丝万缕的勾连,如老舍先生的作品《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龙须沟》《茶馆》等。
作为一种重要的曲艺形式,相声里的“唱”,有“正唱”有“学唱”。清末民初,相声演员“撂地”演出,为招徕观众,经常唱当时的流行俗曲、小调,还往往手捻“白沙撒字”,配以“太平歌词”。如:……六字儿添笔念个“大”——大刀关胜美名扬……八字儿添笔念“公”字——姜太公钓鱼保文王……十字儿添笔念“千”字——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等等。艺人们“唱”的,除了太平歌词,还有数来宝、双簧、说唱、戏曲等多个门类。在当年北京的老天桥,各种曲艺形式竞相演绎着浓郁的京味儿文化和民俗文化。
说《探清水河》
近年来,在网络上有一首风行一时的京歌《探清水河》:“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在其位这个明阿公,细听我来言呐,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宋老三呐……”
《探清水河》,又名《清水河》,其最初版本出自清末北京正阳门外至崇文门外的打磨厂东段(民国时分为“东打磨厂”和“西打磨厂”)的刻版作坊。
打磨厂之名源于明永乐年间房山的石匠——他们在这里打制磨面的石磨和磨刀石,并形成大大小小的作坊。清代中期,打磨厂的东部出现了很多书坊,除了印制书籍、唱本外,还印制年画、制作并出售折扇等。
书坊多为前店后厂,有老二酉堂、保文堂、文成堂、锦文堂、泰山堂、学古堂等。此外,老北京的外城西部,北起琉璃厂西街,南至魏染胡同的南柳巷,也有许多小书坊,如绿野山房、得月山房、起升山房、松月堂、文萃堂、四宝斋等。这些书坊,最早以木版印制《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等为主。
清末民初,这些书坊书局多改为石版印刷或铅字排版纸墨印制;印制更多的是皮黄、梆子、大鼓、单弦、戏词及南北小调曲本等,包括《大五更》《耍孩儿》《寄生草》《打枣竿》《茉莉花》《绣荷包》和《探清水河》等。
这些时调小曲的木刻印本,多在庙会、集市出售;“乱弹”(多腔剧种,包括乱弹腔、昆腔、扬州乱弹、高腔、杂腔小调等)演员,常在茶园或庙会上演唱,也有走街串巷的盲艺人或卖唱小女子自弹自唱的。
文史学家、方志学家张次溪先生的《北京书市史话》有这样的记载:“北京往时民间流行一种小唱本,以东桑皮纸,用行书抄写各种戏曲唱词,设摊售卖,俗称‘唱本书’。戏词方面所抄为昆曲、弋阳腔、皮黄、梆子及皮影戏等。曲词方面,所抄为大鼓、单弦、快书、子弟书及时调、小曲……1921年以后……其售卖之所,大率以赶庙会为主,每旬一二及九十为东城隆福寺;三为广安门内都土地庙;四为崇文门外花儿市;五六为阜成门内白塔寺;七八为西城护国寺;而新春正月初一至十五在厂甸……余则如年例之财神庙、白云观、大钟寺、蟠桃宫、东岳庙及南顶、西顶等庙会之期……清末民初,以南柳巷及打磨厂一带小型书坊所发行者,最占多数……”
《探清水河》,就有北京崇文门外东打磨厂老二酉堂书坊的版本。
《探清水河》的“清水河”,即“昆玉河”。元代,郭守敬引昌平白浮泉,打通水脉至西山,流入“瓮山泊”(昆明湖前身);水出瓮山泊流经蓝靛厂到现在的玉渊潭附近。“清水河”,是民间的称呼。
蓝靛厂,在海淀西部,以加工用于染布及药用的蓝靛而得名。蓝靛,从草本的“蓼蓝”(又称“蓝”)中提炼出来,也叫“靛青”。火器营,是清代八旗官兵的演武操练之地。分为北京城内习炮和鸟枪的“内火器营”和专习鸟枪、设在蓝靛厂的“外火器营”。外火器营驻扎了满、蒙八旗营兵及家属万余人。1911年后,旗营解散,该地成为满族人居多的居民区。
《探清水河》是清末民初的北京小曲,曲中唱的是以十六岁的女孩“大莲”和其相好的“六哥哥”(佟小六)为主线的爱情叙事曲。近年来,我又在网上陆续听到许多人演唱的《探清水河》。
老北京叫卖组曲
几年前,我和女儿一道去看望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被不少北京中青年作家称为“老大哥”之一的蓝荫海先生。听蓝大哥聊曹禺、讲焦菊隐、谈于是之,说人艺,我们听得如醉如痴。
兴之所至,蓝大哥又为我和女儿放起了《老北京叫卖组曲》的音像带。在李滨的指挥下,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们——林连昆、牛星丽、蓝荫海、孟瑾、英若诚、于是之、童弟、朱旭、黄宗洛等,登场亮相:芹菜黄瓜辣青椒——豆汁儿,麻豆腐——磨剪子来戗菜刀——有破烂我买——小金鱼儿来——修理皮鞋——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独唱,齐唱,合唱,此起彼伏,把人带回昔日的老北京胡同……
蓝大哥告诉我们,《老北京叫卖组曲》初名《龙须沟叫卖组曲》,是戏剧大师焦菊隐导演在排练话剧《龙须沟》期间布置的作业。为了让演员更深入地了解北京胡同生活,他特意提出要在舞台的幕后出现胡同的叫卖声。当年,英若诚带着青年演员们走街串巷,聆听学唱,并在排练中配上“唤头”(剃头的用的“大镊子”)、“冰盏”(小铜碗)、“小铜锣”、“小鼓”(一寸左右)、木梆子等响器。此后的话剧《茶馆》《骆驼祥子》,演出时也在幕后配上胡同叫卖声,《老北京叫卖组曲》应运而生。
不可复制的、地道的北京街巷胡同吆喝声,也是原汁原味的另一种“京歌”,还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老一代艺术家令人难忘的“绝唱”。
当代北京,日新月异。古都北京,已经成为一座国际大都市;但它那古老的文化底蕴,依然洋溢着芬芳。
北京的民俗文化,尤其是胡同文化——无论晨曲还是“夏秋交响乐”,或是京韵浓郁的京歌,都是我们心目中永远不会磨灭的风景。
(作者:刘孝存,系文化学者,曾任北京市地方志学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