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
众所周知,现代化战争是由30多年前海湾战争肇始的,海湾战争以追求质量效益的高技术战争面貌,刷新了60多年前数量规模型的机械化战争。而今,在信息革命冲击下,战争动因、形式、内容全面革新,很难用“信息化战争”走向“智能化战争”一言以蔽之,而需要与时俱进革新战争观念和战争思维,全面提高打赢能力。
战争在扩形和构形:从生存利益的决战扩大到发展利益的争战
战争扩形即为从生存利益的决战扩大到发展利益的争战。发展是硬道理,和平的主题是发展,战争的主题也在转向发展。开放体系下战争经济属性跃升,国际战争的经济根源在于国际分工与国内分工矛盾叠加发酵。全球化之前的战争动因,归结于国家间封闭式竞争,战争总是先起于一两国家而后扩大到地区战争,最后蔓延成世界大战。但全球化之后战争往往从国际战争开始,而后拉动国内冲突。
围绕国际分工体系的争战扩大旧冷战之形,展现新冷战之貌。一些大国强国为发展不惜用战争和战争讹诈的方式驱赶国际资本流向和转移债务危机,导致大国强国间战争门槛降低,工业4.0竞赛中的中等强国首当其冲。国际分工争战把局部战争扩大为更大范围、更大地域的混合战争,向周边蔓延。混合战争成为大国竞争的战略工具,用于政治经济全球布局,侵害他国利益,撬动国际秩序,使国际关系卷入争战漩涡。
战争扩形使发展之战裹挟领土之争、历史隔阂、民族矛盾。俄乌冲突推动争战进入热身期。随之而起的是资源不足、生产过剩论,最终都归结于人口过剩论、生存危机论、大国威胁论,卷起混合战争全球泛滥的暗流。混合战争比冷战要热,比热战要冷,没有两次世界大战的暴烈性,但更具长期性。小国破产带动大国动荡,地区冲突带动难民潮全球游荡。未来若不同地区的混合战争相互吸引,连成一片,将可能使全球各地的经济社会陷入多米诺骨牌式的崩溃之中。
战争在塑形和分形:从备已知之战迈向备未知之战
塑21世纪战争之形,在智能革命门槛上,数智化既不是延展信息化,也不是全盘否定信息化,而是扬弃信息化。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数智化战争把信息化军队打回机械化消耗战。当智能软件捕捉目标大显身手之时,人们以为坦克已不再那么重要,然而戏剧性的是俄乌冲突中双方同时出现坦克告罄的现象。事实说明,机械化在智能化时代仍是基础性需求,无人机替代大炮,成为新弹药;坦克已不再是战略突击力量,而是作战触角、代步工具,以坦克为代表的旧的机械和以无人机为代表的新的机械,都是数智化战争的消耗品。
无人机战争改变战场,分布式作战成为基本形式。无人机编织“天眼”,使战场全透明,双方下明棋。数智化控歼战超越信息化瘫痪战,不为堑壕战迷惑。如果说信息化能瘫痪机械化体系,那么数智化就能控歼信息化之敌。控歼战的灵魂是量身定制马赛克拼图,获取最大自由度。犹如给癌症病人开刀,多个分散的病变点位上同时做微创手术,对身体破坏最小,病人恢复最快。马赛克拼图式的战役蓝图就是把目标化整为零、战果化零为整。
战争分形导致战争裂变出不同身形,就像千手观音,每只手代表不同的维度空间。分形运动导致战争维度大裂变,不断衍生新的战争领域、新的战争样式和战法。数智化时代,暴力从制造外伤向制造内伤和控脑拓展,软硬复合架构实现暴力支配。迄今,机械化战争做大杀伤性暴力,信息化战争做大破坏性暴力,数智化战争正兴起强制性暴力,三者结合达成支配暴力的功效。信息化智能化手段大发展,从毁伤人与武器体系的外部肢体的暴力向破坏、瘫痪内部器官的暴力拓展,进而向诱导、控制大脑的暴力拓展,把支配敌人的身体、武器、设施、供应链、民生和思想意识变成直接的战争路线,满足“发展对抗”的需要。
信息化早期的海湾战争中,远程精确弹药和导航定位系统使包括伊拉克军队在内的所有机械化军队看不懂,无从备战;信息化成熟期发生的伊朗核反应堆遭“震网”病毒攻击瘫痪事件中,“零日攻击”置防空系统于无用之地,再次刷新战略打击视野,同样使尚处在信息系统发展阶段的数字化部队看不懂,更无从备战。多维裂变使战争的突然性不在已知空间,使战争从备已知之战迈向备未知之战,从备有形之战迈向备无形之战。可能出现这样的景象:战争在非军事领域打响,非军人已经冲到战场第一线,担当先锋队,甚至充当主力军。于是,综合国力对抗走向前台,呼唤国家一体化的战争战略。持续的科技变革为政治斗争的需要提供随心所欲的战争工具,把一切能竞争的领域,都变成斗争领域,进而变成作战领域。为此,需要建立“利益(动因)—暴力—战争”的研究主线,研究竞争领域如何演变成战争空间。
战争在隐形和变形:从低维度的兵临城下迈向高维度的暗战决胜
战争分形出网络、太空、生物、认知等高维度空间,孕育无形的高维度战争。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暗战,是隐于无形之战,平时在没有硝烟的高维度战场展开。明面上人民安居乐业,系统里刀光剑影、惊天动地。暗战先于明战,开创不战而胜的新视野。战争在和平中潜行,高维度战争以“渗透—塌陷”的内部攻击形态,取代火药杀伤的外部攻击,使排兵布阵不再是临战展开,而是平时渗透、潜伏对手境内外的电网、大坝、交通网、通信网、能源网、制造车间等。暗战者远程制造城市停电,无须轰炸便使城市瘫痪,引发难民潮、经济停滞、社会动荡,从而使敌人屈服。
高维度暗战使以核武器相互摧毁的历史条件已不再充分,大战无痕,甚至难以溯源,结果大厦倾覆却不知何人所为。即便知敌所在,技术的进步已经可以像“铁穹”那样阻挡大部分核导弹,剩下的突防弹头所造成的杀伤和破坏,对大国而言是可以承受的。为此,只有打赢和平时期的暗战,高端战争才不敢找上门来。
战争变形发生在战术、战役和战略各个层面,使战局像川剧变脸那样目不暇接。战术变形就如变形金刚。汽车机器人在陆地行驶遇到河流阻断,便变形为飞行机器人,直飞过去。这在21世纪初还只是科幻,但2023年变成为现实,美国东北大学研制出昆虫级变形无人车,汽车动力系统可变化为空气动力系统,从而可变形为《阿凡达》电影里的直升机。战役变形是从战术搭积木迈向战术合体—分体。信息化战争的模块化是做积木游戏,积木是无机的模块——无自主性的模块,在统一网络信息环境中,把积木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数智化战争的变形高出一筹,模块都是有机的小整体——有自主性的模块,合在一起是大整体,分体则是分解还原出有机的小整体。进一步说,分体后的小机器人是分布式组群作战,合体后的大机器人是一体化的集中式作战。战略变形是各维空间并行作战,展开平行战局。战争呈现多进程,比如一边是空海一体战进程,另一边又开辟电网战进程,继而又开辟金融战进程,这些不同维度的战争造就各自平行的战局。
两千年前,墨子拆解公输班,双方斗智而非斗勇,出招、变招,推演在桌面上展开。今天,推演直接链接作战,你远程导弹来袭,我网攻你电力系统,双方不在同一维空间较量,在翻转颠覆战局中换手。未来战争比拼的就是看谁换手快,霎时间雷霆暴击,瞬间执战场之牛耳;不再是渐进式发展战局,而是马尔科夫链式跳变,当下战局与前一小时毫无关联,下一小时的战局也与当下无关,双方在不同维度空间施展偷天换日的本领。
战争在整形:从成系统作战跃升到成体系作战
分形与变形之上是整形。战争分形涌现千差万别的物理域、信息域、认知域作战行动,如何组织成整体,相互支撑,协调配合,消除内在矛盾,这就提出战争整形的战略命题。把战争整形成体系战,找到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从战争形态演变下行到作战形态演变,体系对抗是贯通信息化、智能化的内在的作战统一律,要求从军种间有界的联合作战向无界的体系融合作战跃升,促成三化融合的整体战形态。
体系战打造冷战到热战的综合体,创新总体战。综合为本,把常规体系战和高端体系战联动起来,常规体系战是军事为主的认知域、信息域、物理域整体作战,高端体系战是以破击经济社会为主的认知域、信息域、物理域整体作战。两者集成现代总体战,称为国家体系战。
把平行战局整合成统一战局,多维胜少维,刷新作战规律。智能时代,不断分形出的新作战空间被不断整形到体系战中一体化运用。从分形到整形达成战争辩证统一律,体系战对各种作战行动做分解打包运动,全面战争的目标被分解到多场局部战争和混合战争中,用战争模块的组合拳达成总体战目的。
体系战万蛇触动,以小博大,上演蛇吞象。成体系的小规模多域作战打败各自为战的大规模作战,“决策链—赋能链—行动链”浑然一体。底层行动链是体系化作战,指跨领域跨军种的一体化作战,从成系统作战跃升到成体系作战,展现一体化深入发展的自然脉络;中间层是赋能链,体系用整体力量支撑、支援局部乃至每个战场节点的作战,每个节点都获得自己不具备但又关键的作战功能,从而使每个节点的作战效能大跃升,进而积累出整体作战效能的跃升;顶层是集我体系之智破击敌之体系的决策链,把各个节点上人的智力和武器智能聚集成体系的智慧,驾驭各种武器和手段,从外部攻防和内部攻防集成起来,无孔不入地破击敌之作战体系、战争体系。
体系战可以像弹钢琴那样灵活调节,把握体系战的组合与度至为关键。就如中医开方子重在配药和每味药材的用量,操控好体系战的变形窗口和升降阀门,游刃有余地施展战略本领——低强度的体系战构成混合战争,突出高维度的体系战则升级为高维度战争,加入高强度联合作战的体系战则升级为局部战争。火力全开的体系战就是总体战,从有限动员综合国力的总体战,逐次升级到动员全民的总体战,乃至动员全球力量的总体战。
(作者:林 东,系国防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