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
进入小雪大雪天气,就更离不开火了。一家人挤坐在火铺上,围着火炉家长里短。如果脚后跟仍感到冷,祖父会嘀咕一句:“明朝怕要落雪结冰咯。”
我心里盼望着落雪。第二天一早,起来烧灶火煮猪潲的母亲推开木门,说了一声:“好大的雪啊!”我就晓得,对面坡上千树披银,这边寨里家家素妆,白雪铺在木屋青瓦上,好似盖了一张银色的晒席。窗格子外偶尔传来几声小山雀的叽喳——我也晓得,当它们从这梢飞到那桠时,准会抖落下几丝积雪。
“小孩盼过年,懒子想落雪。”落雪了,特别是连续落了几天大铺雪后,湘西侗寨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地守在屋里,进入满寨坐雪时间。
同样是落雪,情形却不同。
有时落沙雪,就像细沙子落下,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但落地后同泥水沾和在一起结成冰,要好几天才能融化,正应了“沙雪打底,够得(时间久)晴不起”这句话。
有时落铺雪,飘飘洒洒,无声无息。远山传来枞树枝条的折断声,那是森林在悄悄告诉人们大铺雪来了。落了铺雪,一般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天气就会放晴出太阳,阳光没什么暖意,只是给没有融化的雪白上加白罢了。
有时落完雪结“桐油冰”,瓦片上、树干上、地面上结一层硬硬滑滑的冰,颜色白偏暗,有些像桐油铺地,锄头尖角在冰上拉过,犁起白盐似的粉末,划出一条浅浅的线沟。“桐油冰”又硬又滑,人们不敢轻易出门,连去井边挑水,也要在胶鞋上缠绕几圈山藤,再用锄头刨出一个个小坑,脚踩进去才牢实。狗也怕在“桐油冰”上行走,觉察到有人在屋外活动,也只是在屋边汪汪叫几声。有好强的狗要去追行人,还没在冰上跑几脚,就东滑西拐,赶紧灰溜溜地转回来。
“今年雪大,安心坐几天雪”,母亲嘴里这么说,手上却不闲着,她有一句口头禅——“雨天有雨天的活路,雪天有雪天的活路”。于是,找来针线盒,坐在火边一锥一针再一线地纳鞋底:先用锥子把千层底锥通,手捏针在头发上顺抹几下,再穿过鞋底,然后一手一手地拉扯麻索,任那均匀的“唰唰”声响满火铺间……
如果厢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木匠行头声,那准是父亲在做木匠活。家里的木屋架子是请木匠师傅做的,剩下的架楼板、装板壁和格子,则是父亲利用空闲时间完成的。每年的坐雪时间,正是他木匠行头响得勤的时候。“弯木头,直木匠。”那些歪歪扭扭的木板,在他闭一只眼、弹一线墨以及一斧一刨之间,很快就变成一张张平整、漂亮的壁头。
坐雪天,祖父坐在火塘边的大板凳上抽旱烟,吧嗒几嘴后,就在布棉鞋上磕磕烟杆头,随手反挂在板壁上,然后转到牛圈或猪圈边,取出木犁、锄头、单耙、踩耙和镰刀等农具,察看哪里有损坏或松动,细心打整一番再放回原处。经过一冬的坐雪,这些农具也有了崭新的精气神,静等开春耕作的日子。
坐雪天,最好玩的要数滑雪板了。滑得最快的是旧圆桶板,两头翘、中间鼓,小屁股坐在中间凹处,从屋旁的土坡滑下,总是中途翻车或到头刹不住车,滑下路坎也是常事。不过,这可吓不倒我们,翻身爬起来,拍拍屁股,抖落身上的雪,扛起雪板又往上走。
“今年这大雪,落金落银啊!”乡人们不讲“瑞雪兆丰年”这样文绉绉的话,但他们也晓得,大雪一来,要冻死田地里几多害虫。今年一场雪,明年一场雨,喊得应(说完应验)的,风调雨顺也是可期。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情。如今入冬,不管雪大雪小,乡人们照例骑着摩托或开着大小车辆,该外出务工的务工,该去跑运输的跑运输,该赶集做生意的赶集做生意,似乎忘记曾有坐雪这一回事。
(作者:舒维秀,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