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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1月19日 星期五

    老渔把式说古

    作者:阿占 《光明日报》( 2024年01月19日 15版)

        阿占绘

      【边写边画】  

      老渔把式一生行走于自然的刀锋,满脸粗犷美学,海蚀风蚀让他们呈现出雕塑才有的金石之气。海代表无限的可能性,无数的方向,不确定的道路,稍有闪失,便是人船倾覆。想当年,他们必是从恶浪中赢得了生机,活下来,找个好女人,繁衍子嗣,将泥草房翻新,盖起瓦房,再换一条大马力的船,好日子才在眼前徐徐展开。

      我最喜欢听老渔把式说古。渔村拆迁后,他们住上了高楼,甚至喝起了工夫茶,这是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但他们好像并不习惯。除了口味嗜好与现代都市的养生理念不符——他们嗜腌制品和发酵品,嗜咸鱼和虾酱——言谈上,也是三句话不离出海打鱼那些事。孩子们各自成家,老渔把式守着宽绰的新房,寂寞比大海还深。实在耐不住了,会去码头打工。腿脚风湿严重,出海是做不成了,就分拣渔获、补网。赚多赚少不重要,他们是想赚乐呵,赚存在感。任骄阳暴晒,鱼腥熏人,机油辣眼,久违的兴奋感却从他们的心底隐隐升起。

      这类老渔把式我结识了十几位。在手机通讯录里,他们分别叫作高峪村老王、阡上村老刘、胡家山老朱、斋堂岛老石、顾家崖头老张……中秋节送两斤月饼,或者给他们拍几张照片洗印放大,那一张张老脸就笑成了风干的鱼皮。“爷们说说吧,还有什么故事。”此话甫一出口,他们就忽然满脸委屈,憋坏了似的。

      高峪村老王跟我说到了“白头浪”。“这种浪一旦出现,不管天空多么晴朗,船必须马上返航,回港避风。码头这边,则要着人力加固设施,防止船舶走锚、搁浅和碰撞……”讲着讲着,他竟靠着椅子睡着了,阳光斜斜的,伴着他的呼噜,我却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一段:“大爷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弯了船。那江里白头浪茫茫一片,就如煎盐叠雪的一般。”

      根据浪与风的关系,海浪分为风浪和涌浪两种。风吹到海面,与海水摩擦,形成风浪。风浪波面陡峭,波峰附近常有浪花或大片泡沫,此起彼伏,变化在瞬息间。涌浪拥有更加规则的外形,排列比较齐整,波峰线长,波面平滑。随着风场加大、时间持续,不管风浪、涌浪都会起魔性,像猛狮啸天,像怒虎吼山,像恶狼扑肩。

      阡上村老刘喜欢顾左右而言他。有一年冬至已过,鱼越来越少,船出来两天了,一直没有收获。中午太阳很好,气温回升,船上忽然飞来了十几只绿头蝇。正是吃饭时间,刚炖好一锅杂鱼,苍蝇却越聚越多,他不得不放下筷子驱赶,嘴上骂骂咧咧。我立即问:“茫茫大海,海路遥远,苍蝇从哪里来的呢?”老刘干咳了一声:“莫急,听下去便是。”

      苍蝇究竟从何而来,并不打紧,它们带来的信息倒是让老刘满意。祖辈有谚:“船上苍蝇飞,不日东风吹。”老刘边驱赶苍蝇边跟船伙计说,吃完饭就地扎锚等鱼,东风会送来鱼汛,船不必再跑了。船伙计脸露喜色,因为谁都想早点靠港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谁知刚收起碗筷,船上又飞来一只小鸟。小鸟的出现,也带来一个信息:海上要刮西北风了。

      我担心老刘年事已高,言语不周,一会儿东风一会儿西北风,到底怎么回事?老刘说,“西风不受东风气”,这符合冷暖空气对流的原理,按照以往的经验,很可能是先刮东北风再转西北风,风力不会很大。果不其然,是夜海上刮起偏东风,第二天转为西北风,三四级,无关痛痒,但也把鱼群堵在了路上。

      胡家山老朱的故事最惊险,他说自己是死过好几回的人。最悬的一次,四十年前,在外海。连日风平浪静,海里没货,老朱不甘心回返,打算天亮后继续往西寻找渔场。西面常有不明海流,会形成黑洞一般的漩涡,这多半是海底状况恶劣所致。据说再粗壮的树干一旦被卷入,浮出水面时必是遍体鳞伤,仿佛长了硬硬的鬃毛。海流狂暴且有骤雨助威时,最是危机四伏,无论大船小船,稍不留意都会被卷走。

      海流随潮涨潮落或急或缓,通常每六小时起伏一次。按照以往的经验,老朱会在平潮期出发,在第二次平潮到来的时候,再带着整船的鱼虾一起返航。若是没遇上一阵能把船送去又送回来的平稳侧风,老朱怎敢妄动。

      海上一丝风也没有的情况总是十分少见,却让老朱碰上了。凌晨等风,老朱睡不着,站在甲板上,天海沉湎于黑蓝之中。忽然,空中一团云,眼见着伸展开来,状如彩虹,却是白的。老朱觉得诡异,大叫不好,喊醒众人,立马起锚,寻找最近的避风港。

      话落不过十分钟,大海忽然晃动起来,层层浊浪由远及近,一股恶风盘踞其上,鬼哭狼嚎就要送到耳边了。老朱命船掉转,用船头斜对着风来的方向。这时天已放亮,不远处的一条船,稍晚了一步,转向的时候侧面迎风,被吹翻了。另外一条船,想收帆已经来不及,只能砍断了两根桅杆,整个船身几乎被巨浪覆盖。还有一条,顺风顺水地跑,结果让浪掀起屁股,再过来一排浪就完了。老朱和船伙计吓蒙了,自保都是未知,何谈救命。十米高的海浪直掀船舱。一开始他们还拿起水桶、锅盆往外舀水,后来就放弃了,暴雨纷披,天已经漏了,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一船人就那么眼睛瞪着,头发竖着,撕心裂肺地吼着。

      说来也怪,真的到了漩涡边缘,老朱反倒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心一横,听天由命,丧魂失魄的恐惧消除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末日景象的敬畏和赞美。他甚至为即将见到死于海底的父亲而高兴起来。

      幸运还是降临了,暗流纵横交错,船漂进了其中的一条,借助惯性,往西漂了一个时辰,又往北漂了两个时辰,才顺流漂到了背风面,侥幸地抛下锚。锚下了,船绝不能停。锚的力与风的力较劲,彼此撕扯,一种可能是走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直接把船撕碎,五马分尸一样。这时,唯有顺着海流的性子捋,来回遛船。两天过去,恶浪才退,老朱带着五个人,从坟墓里爬了出来,他们原本黑亮的头发,已经白了……

      老渔把式说古,最后总会说到船。现在都是铁壳大船了,数字雷达、导航系统、探鱼器等等一应俱全——然而我知道,老渔把式说的是那条小舢板。他们叨念着:“舢板窄得像片树叶,被浪头扯来扯去,可不知咋的,睡在上面还挺踏实。”

      我想象着那幅画面:他们正当壮年,浑身古铜油亮,小舢板载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剪开了黎明,朝阳正从海上腾空而起。

      (作者:阿占,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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