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嵇文甫为赵俪生专著《王山史年谱》所作的序中说:“清初关中诸儒,大多是坚苦卓绝,壁立万仞,在当时北方学者中最虎虎有生气。”其时,关中学者如群星灿烂,思想成果丰硕。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里极力称赞为“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的顾炎武,晚年定居太华山,这与关中有这些“虎虎有生气”的学者以及良好的学术氛围关系甚大。顾炎武与关中学者往来密切,其中以李因笃、王弘撰和李颙为代表。
顾炎武与李因笃
顾炎武与李因笃交往近二十年,相互之间既有诗词唱酬,也有学术交流。顾炎武是明清之际的伟大哲学家和思想家,而李因笃是名震天下的关中大诗人,也是著名学者。顾炎武晚年定居华阴,与这里有李因笃这样值得信赖的朋友关系甚大。
康熙二年(1663年),顾炎武入山西,访傅山于太原松庄,游五台山,在代州结识李因笃。此时,李因笃在陈上年家当家教。他居雁门数年,“益发愤读六经及濂、洛、关、闽诸大儒书”(朱树滋《李文孝先生行状》),其所作诗文更加高古精邃,名播海内,“一时骚人词客趋雁门如鹜”。就在此年,顾炎武在代州与李因笃结识并订交。
李因笃结识顾炎武后,视为旷世之师之友,情不可遏地挥笔写出了长诗《雁门邸中值宁人先生初度制二十韵以代洗爵诗》。在他眼里,顾炎武虽然背井离乡风霜旅途,仍然致力于学问,“车马随书局,乾坤到彩豪。丁年无旷日,乙夜有燃膏”,“独树三吴帜,旁窥两汉涛。经邦筹利病,好古博风骚”。李因笃衷心赞美顾炎武道:“纻衣如可赋,堪比吕虔刀。”
顾炎武与李因笃在代州分别后,又至汾州。他收到李因笃这首诗,心情颇为激动,立即作了长诗《酬处士李因笃》。在诗中他盛赞李因笃的诗文,“撝呵斗极回,含吐黄河涨。上论周汉初,规模迭开创。以及文章家,流传各宗匠”。李因笃宗朱子,所以顾炎武以他为同道。接着称誉李因笃的论世与观人,“君无曲学阿,我弗当仁让”二句,意思是既见同道,也可以互相勉励。“更读诗百篇,陡觉神采壮”,说的是李因笃在顺治十八年(1661年),曾经游五台山三日,得诗百首,令人称道不已。顾炎武以鲲鹏比喻李因笃,说其“豁达冠古今,然诺坚足仗”,为人豁达慷慨。末句“东还再见君,床头倒春酿”,则表达了盼望再见的心情。
顾炎武与李因笃再次相会是在三年之后的康熙五年(1666年)。这年的六月,顾炎武至雁门,访李因笃于陈上年署,有诗《重过代州赠李处士》。这是一首古歌行,诗中谓其“高才冠雍州”,是说李因笃名高陕西,陕西乃古雍州也。
转眼到了康熙七年(1668年),这是颇不平静的年头,顾炎武的人生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此年二月,顾炎武因为黄培诗案入狱,在济南府蹲了7个多月的监狱。他在《亭林佚文辑补》之《与人书》中自述道:“康熙七年二月十五日,在京师慈仁寺寓中,忽闻山东有株连案,即出都门,于三月二日抵济南,始知为不识面之人姜元衡所诬。”另外,他在《蒋山佣残稿》卷二《上国馨叔》中也说:“二月十五日报国寺寓中见徐廉生兄,备知吾叔近履。其时侄已闻蜚语,即以次日出都,而五六日前于元放侄处先寄一函,遂不复更具启。行至德州,始知有咨文至原籍逮证。”
蒙受这场无妄之灾,顾炎武想到了他最信任的好友李因笃,致信求助。此前,李因笃与顾炎武在京都慈仁寺相会。六月,李因笃返家。狱中,顾炎武未知李因笃抵家与否,致书颜光敏叮嘱云:“若天生至晋,可为弟作书促之入京,持辇上一二函至历下。必当多有所济。”李因笃得到顾炎武致信求助后,立即又冒暑入京,多方活动,协同其他友人一同营救顾炎武,“旋复驰济南省视”。全祖望在《亭林先生神道表》中叙述道:“讼系半年,富平李因笃自京师为告急于有力者,亲至历下,解之,狱始白。”顾炎武与李因笃交情之深之笃,令人感佩不已。
从康熙五年(1666年)至康熙十六年(1677年),十余年间,顾炎武与李因笃交往甚密。李因笃有一首《春日得宁人书敬佩韦弦辄酬短句》,写他得到顾炎武书信时的愉快心情,诗云:
春水迢遥双鲤鱼,
好音珍重数行书。
幽芳出谷原多事,
劲竹同根迥自如。
北海翔鸿怀远道,
南风采葛恋吾庐。
兼闻绵上传经约,
莫遣关门步屧疏。
康熙十六年(1677年)冬,顾炎武离开华阴,前往富平,与李因笃相会。这是顾炎武第二次来李因笃家了,而这次有“拜其母”的行为,别有深意存焉,说明顾炎武至此与李因笃结为兄弟,情同金兰。顾炎武行走南北,与人鲜有结拜,而独与李因笃称兄道弟,此为特例也。顾炎武有《过李子德》四首,诗中有句云“及门初拜母,让齿忝为兄”,说的就是与李因笃结拜为兄弟之事。“让齿”,谦辞,谓年长而受尊也。李因笃年轻顾炎武18岁,初次在代州相见,李因笃曾提出拜顾炎武为师,顾炎武不可,乃为友。而这次“拜其母”,结为兄弟了。顾炎武在《与李湘北书》里,为李因笃陈情说:“而以生平昆弟之交,理难坐视”,可证其事。李因笃才思敏捷,也有诗相酬,作《亭林先生肯访山村留宿见赠四时用韵奉答》四首。其中有“卜筑何时定”问句,推想顾炎武应该和李因笃就晚年定居何处的问题进行过深入的探讨。“永言随杖履,情洽和晨歌”,知音之感弥漫字里行间。顾炎武与李因笃的情谊经过患难考验,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虽说顾炎武晚近几年多生活在太华山下,然而,用他自己的话说:“频年足迹所至,无三月之淹,友人赠以二马二骡,装驮书卷,所雇从役,多有步行,一年之中,半宿旅店……”(《亭林文集》卷六《与潘次耕》)有人说顾炎武是“以游为隐”,他的一生先是在长江以南漂泊,中年以后其足迹往来于齐鲁秦晋豫等北方大地,除在山东章丘和太华山下寓居时间较久外,其余各处均是来去匆匆。这与他到处考证收集资料以撰写历史地理方面的著作有关,也与他喜欢浪游的天性有关,席不暇暖,奔波于旅途,也因此结交了众多朋友。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顾炎武离开关中,前往山西曲沃。这年的正月初四,韩宣设宴招待宾友,顾炎武与大家一起欢乐,并无不适,到了初八日,他早早起床,预备趋府答谢曲沃县令熊耐荼,不料,上马坠地,正月初九去世。去世前作《酬子德二十四韵》绝笔诗,这首诗堪称顾炎武最漂亮的五言长诗,开篇云:“戴雪来青鸟,开云见素书。故人心不忘,旅叟计何如。”李因笃得到顾炎武在曲沃去世的消息,悲痛满怀,写出长诗《哭顾亭林先生诗一百韵》。李因笃冒着刺骨的寒风,孤单单地站立在明月山下,怅望东北黄河彼岸的曲沃方向,不胜悲哀。在诗中他深切回顾了与顾炎武相交过程,表述了对其治学特点和学术成就的由衷敬佩,刻画出顾炎武孤高不阿的骨气与品格,隐含揭露了社会现实对他的压迫。他哭悼顾炎武之情感深沉哀痛,令人唏嘘不已。古人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李因笃此时此际何尝不是如此呢。
顾炎武与王弘撰
明清之际,在时代夹缝之中,关中学者多守朱子学说,主张“格物致知”,尤其以王弘撰为代表。顾炎武入函谷关,首先叩访王弘撰,结为休戚与共的学术道友,互相激发出生命的灿烂火花。
王弘撰,陕西华阴人,字文修,一字无异,号太华山史,又署鹿马山人。王弘撰在理学、金石、诗文、书画方面卓然大家,有“风逼云收霞催月上”之称誉。
康熙二年(1663年),顾炎武由山西入潼关,访王弘撰于华阴西岳庙南小堡内的待庵(即砥斋),遂与王弘撰订交,两人一生的友谊就此展开。他俩具有相近的家世,其前辈都是明王朝的官宦,又都博学多才,精通经典,且有共同的理想志向和深深的故国情结。
康熙十六年(1677年)二月,顾炎武与王弘撰同至北京昌平,谒天寿山及怀宗攒宫。怀宗是明朝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检,甲申之变,自缢于北京煤山,怀宗是清廷为他所上的庙号。朱由检死后葬于思陵,地处十三陵之西南隅的鹿马山南麓。此行,顾炎武作有《谒攒宫文》和《二月十日有事于先皇帝攒宫》诗。后一首诗中有“华阴有王生,伏哭神床下。亮矣忠恳情,咨嗟传宦者”句,“亮”,忠正坦白之意;“宦者”指吕太监,据考证,原本这两句诗下有自注,云:“吕太监言,昔年王生弘撰来祭先帝,伏哭御座前甚哀。”顾炎武六次谒思陵,这次与王弘撰结伴晋谒,尤见其孤忠之心耿耿。
这一年秋天,顾炎武第二次入关。秋季的关中正值雨季,顾炎武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到达太华山下,住宿在潜村王弘撰的家中。王弘撰在《频阳札记》里记述道:“丁巳秋九月三日,顾宁人先生入关,止于予明善堂。”这次入关,顾炎武“将筑山居老焉”,也就是说,将在这里安居以度晚年了——这件事,顾炎武思谋已久,想必在北京晋谒鹿马山的日子里,与王弘撰有过深入交流,终于下定决心。顾炎武比较满意太华山下“明善堂”的居住条件,安顿好后,作《雨中至华下宿王山史家》,诗云:
重寻荒径一冲泥,
谷口墙东路不迷。
万里河山人落落,
三秦兵甲雨凄凄。
松阴旧翠长浮院,
菊芯初黄欲照畦。
自笑飘萍垂老客,
独骑羸马上关西。
顾炎武十余年前到过太华山下造访王弘撰,这次是第二次见访,故曰“重寻”;因为王弘撰也是“以游为隐”,不常在家,所以,诗中引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三径就荒”之典。“冲泥”,雨中践泥而行。“谷口”,东汉郑朴隐居处。“墙东”,隐者居宅,庾信《和乐仪同苦热诗》有“寂寥人事屏,还得隐墙东”诗句。“落落”,指王弘撰疏旷不苟合。此诗表现出称誉王弘撰和表述自己心怀的主题。
顾炎武确定入关,在太华山下定居,其理由,顾炎武在给《三侄书》里说“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而且,“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秦地文化氛围好,尊师重道。这里的地理位置也好,不但“绾毂关、河之口”,各路消息灵通,而且是“三秦要道,八省之衢”,出潼关,便至中原;越秦岭,南下江淮;出萧关,出至荒漠;西别大散关,路通西域。“一旦有警”,也能够立即入山避匿,有王弘撰在乱中入山八年得以保全的先例,再说,他“笃于朋友”,礼数周全,热情好客,还有李因笃、李颙等同道朋友,可以互相论学研讨,所以,顾炎武以为此地确实乃理想的“将筑山居老焉”之地。于是,是年秋,把原来放置在祁县戴廷栻为他所构之书堂的书籍,尽数搬至华阴。
康熙十八年(1679年)十一月,顾炎武从山西入关,归太华山下。他与王弘撰重逢,格外亲切。二人朝夕相处一起论学的情形,王弘撰在《复汤荆岘侍讲》的信中写道:“弘撰以不才,又衰病侵寻,西归以来,益复惫甚。唯是与顾亭林先生朝夕同处,以古道相砥,优游山水之间,差足娱耳。”
所谓“古道”,泛指古代的制度、学术、思想、风尚等,顾炎武著述的目的甚为明确,他说:“所著之书,皆以为拨乱反正,移风易俗,以驯致乎治平之用”(《亭林文集》卷六《与友人论学书》);在《初刻日知录自序》里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其所欲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以此观之,顾炎武与王弘撰“以古道相砥”,就是探讨明道救世经世致用的学问,而绝不谈无益之事。为什么呢?因为顾炎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亭林文集》卷六《天下郡国利病书序》),他抱定“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亭林文集》卷三《病起与蓟门当事书》)的决心,以“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正始》)的责任与担当,展开他一生的治学与著述活动。这些,都该是他与王弘撰“朝夕同处”所讨论的重大主题吧。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正月初九,顾炎武卒于山西。彼时王弘撰正在江南游历,直至夏天才接到噩耗,他在《山志》二集卷二《顾亭林徵君卒》里专门记载了此事。他“深以不获抚柩一哭为憾”,“涕下霑衿”,悲痛万分。次年,王弘撰将“读易庐”更名为“顾庐”,以此寄托对顾炎武的哀思。李因笃在《题无异先生顾庐三首》的题序中有载:“无异先生初辑是庐,学《易》其中,因以颜之。顾亭林先生至华下,借居之。亭林先生既殁,山翁改署今名。”而后的几年间,王弘撰对顾炎武思念不已,过往的交谊历历在目,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作《哭亭林先生六首》,字字带血,句句泣泪,字里行间满是对故友的思念和悲痛。
此后,王弘撰曾三过顾炎武墓,焚香浇酒,祭奠先生,并有诗作。《再过亭林先生墓下作》中说自己“三年客江南,两度抚君墓”。这次过顾炎武墓,当是在深秋季节,看见墓的四周秋花开放在萋萋野草中,先生长眠于此。王弘撰回忆起顾炎武与自己“明誓金石固”一般的“同心交”,“稽古启愚昧,敏求祛冥悟”,言说顾炎武对他在悟道与学问方面的启发与帮助,还提到他俩同谒鹿马山的往事。长歌当哭,一哭再哭以至于三。《三过亭林先生墓下作》,诗曰:
与君长别九年矣,
白马重来千里余。
独拜荒邱凄宿草,
更挥老泪问遗书。
为忆神期恒若存,
莫将封禅比文园。
当年羊傅徒轻爵,
何似龙门有外孙。
自从康熙十八年(1679年)的年底,王弘撰与顾炎武分别而出游江南,“与君长别九年矣”——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时刻在思念着顾炎武,起首的这句诗初读如突兀而来,却是王弘撰深深长长的哀叹,饱含无限悲痛与生死两隔的无奈。迢迢千里,只为“独拜”顾炎武湮没在荒草里的坟墓……末句“羊傅”指西晋的政治家羊祜,“龙门”指司马迁,外孙指杨恽,《汉书》之《司马迁传》载:“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王弘撰的悼亡诗,诗句凄然,读之酸鼻。顾炎武在《广师》篇里谓:“好学不倦,笃于朋友,吾不如王山史”,信然。王弘撰不但有诗怀念顾炎武,还把他写入自己的专著之中,在《山志》初集卷三里,列《顾炎武》专篇记述,以垂永久。王弘撰在短短的三百余字里,以自己的认识与切身感受,不仅写出顾炎武之容貌气质与性格特征,亦高度评价了顾炎武之勤苦于学的精神以及其精深的学问、文章和著作,非挚友知音不能为此文。
顾炎武与李颙
李颙是我国17世纪中期至18世纪初期著名学者,其一生的精力在于专心研究体察陆王心学,特别是发扬光大了王阳明的心学;同时,李颙还继承了北宋张载创立、延绵元明的关学传统,是当时和黄宗羲、孙奇逢齐名的大哲学家。
严格来说,顾炎武与李颙不属于同一个学术流派,顾炎武崇尚程朱理学,而李颙恪守陆王心学。然而,李颙同时也继承了张载的关学,在这一点上,与顾炎武所秉持的程朱理学有学术内质的联系,而且,李颙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品性优良,有着强烈的故国情结,所以,李颙也属于顾炎武在太华山的朋友圈里的主要学者。
康熙二年(1663年)十月间,暑热消退,蓝天白云,逶迤横亘于关中南部边缘的秦岭,依然幽深葱郁,顾炎武前往周至县访李颙。周至,是历史文化悠久的名邑,有道教圣地楼观台,相传是老子当年讲经授道之坛,还有唐代诗人白居易写作流传千古的名作《长恨歌》的仙游寺。如果继续西行,进入眉县境内的绛帐镇,就到了北宋关学大儒张载的故乡。
李颙并未居住在当时的周至县城,而是在县城之北约十几里地的二曲堡。这块地方,地势开阔,土地肥沃,村舍俨然。李颙家属于典型的关中农村农家院落的模样,绿树掩映,土墙房屋,但“门虽设而常关”——因为李颙苦读成名,“不惟士绅忘贵忘年,千里就正,即农工杂技,亦仰若祥麟瑞凤,争以识面为快”(吴怀清《关中三李年谱》之《李二曲年谱》)——他闭门在家,“敛迹罕出,谢绝应酬”。顾炎武到来,李颙是否依照关中汉俗“拥彗迎门”,不得而知,大概延之上屋,以为上客是不错的。《年谱》记述云:“顾博物宏通,学如郑樵,先生与之从容盘桓,上下古今,靡不辩订”,既而叹曰:“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吾人当务之急,原自有在,若舍而不务,惟骛精神于上下古今之间,正昔人所谓‘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也。”顾炎武“为之怃然”,而李颙有此叹,有其缘由,所宗学派不相同焉。赵俪生在《顾炎武与张尔岐》中曾经分析道:“二曲是王学派,他所使用持钵贫儿两句,恰好就是王阳明本人常说的话,所以顾可能听不进去,而露出‘怃然’的感情。但他二人在当时的民族矛盾问题上是志同道合的,所以友谊不至于为了辩论程朱和陆王,为了辩论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而受到伤害。的确,二曲对顾的治学方法,一直是有意见的。他说‘不求于本而求于末,非圣人之学也。何谓求之乎?’可见二曲一直批评考据派。”这个分析指出了顾炎武与李颙在思想上与学术上的分歧。然而,固然有分歧,却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学人友谊。
康熙十一年(1672年)春天,顾炎武由山西入京;五月,至济南,旋入京;秋,往德州;冬,由井陉至山西,与阎若璩相遇于太原,共商《日知录》若干条。在此期间,顾炎武阅读了李颙所写的《襄城纪事》,作《读李处士颙襄城纪事有赠》诗,诗云:
踯躅荒郊酹一樽,
白杨青火近黄昏。
终天不返收崤骨,
异代仍招复楚魂。
湛阪愁云随独雁,
颍桥哀水助啼猿。
五千国士皆忠鬼,
孰似南山孝子门。
顾炎武在诗中赞扬李颙赶赴湖北寻觅父亲遗骨及“招魂”的孝行。孝,依据《尔雅》的解释为:“善父母为孝”;《孝经郑注疏》之《郑序》中云:“孝为百行之首”。孝是古代提倡的主要的伦理道德规范之一。《十三经》记录有《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里,记录孔子论孝,曰:“夫孝,德之本也”。古人把孝视为“德”的根本。顾炎武对李颙之孝,给予了肯定。
康熙十六年(1677年)冬,顾炎武第二次于富平访李颙,“因寓军寨之北密迩。先生时至卧室盘桓,语必达旦”(吴怀清《关中三李年谱》之《李二曲年谱》)——“语必达旦”,估计顾炎武与李颙大多是讨论思想哲学等学术问题,从夜色初降一直说到天亮,可能有赞同也有分歧,所以,彻夜不眠,应是讨论得比较深入吧。
次年的闰三月,顾炎武与李颙第三次相会。这次相会,未见史料有详尽的记述。顾炎武有写给李颙的《梓潼篇赠李中孚》诗,诗云:
益部寻图像,先褒李巨游。
读书通大义,立志冠清流。
忆自黄皇腊,经今白帝秋。
井蛙分骇浪,嵎虎拒岩幽。
譬旨鸿胪切,徵官博士优。
里人荣使节,山鸟避车驺。
笃论尊尼父,清裁企仲由。
当追君子躅,不与室家谋。
独行长千古,高眠自一邱。
闻孙多好学,师古接姱修。
忽下弓旌召,难为涧壑留。
从容怀白刃,决绝郤华辀。
介节诚无夺,微言或可投。
风回猿岫敞,雾卷鹤书收。
隐痛方童丱,严亲赴国仇。
尸饔常并日,废蓼拟填沟。
岁逐糟糠老,云遗富贵浮。
幸看儿息大,敢有宦名求。
相对衔双涕,终身困百忧。
一闻称史传,白露满梧秋。
诗中特意点出李颙“从容怀白刃,决绝郤华辀”,坚决拒绝应清廷鸿儒博学科考试,赞扬他“介节诚无夺”的高尚情操,极言李颙之忠。在军寨没有多久,顾炎武与李颙、郭九芝分手,前往太华山下。
李颙比顾炎武小14岁,顾炎武三次访谈,可见他对李颙的尊重和学问的推崇。然而,因为道不尽相同,因之,有“怃然”情绪的表露,而仅仅从孝与忠方面旌表李颙。
(作者:柏峰,系陕西省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