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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英国独立电视台的新剧《贝茨先生诉邮局》火了。不少观众通过这部剧才了解到，英国史上最严重的司法不公事件——“邮局丑闻”，在拖延20多年后还未得到彻底解决和清算。在1999年至2015年间，英国有约3500名邮局经营商被冤枉做假账，其中超过900人被无端起诉，不少人因此倾家荡产甚至被迫入狱，至今未能昭雪。
愤怒的公众要求政府加快免罪及赔偿进程，并对时任官员、相关企业高管进行追责。面对公众压力，英国首相苏纳克于1月10日宣布，将通过立法免除所有受害者的指控。然而，不少民众仍质疑，为何政府的行动迟到了20余年之久，并且需要一部电视剧来推动。
系统故障引发的冤案
剧情有多火，冤情就有多深。《贝茨先生诉邮局》这部剧分四集，改编自一个真实的大案。
英国邮局公司是一家国有企业，通过全国性的分支机构网络，提供邮政和金融等服务。为节约成本，这些遍布全国的分支邮局被交由独立的经营商代理运营。本剧的主人公阿兰·贝茨便是其中之一。
贝茨用自己的积蓄承包了威尔士农村的一个分支邮局，本希望就此过上平静的生活，但却事与愿违。20世纪90年代末，邮局公司引入了一套由日本富士通公司开发的名为“地平线”的财务联网管理系统，取代了此前使用的老式纸质收银机。然而系统安装后不久，不少经营商就发现软件经常出现故障，时不时账户中的金额就会莫名“短缺”数千英镑。比如，在苏格兰的一个村庄，当经营商试图确认收到现金时，系统会卡住，而此时每次再按下“回车”键，系统都会重复更新记录，结果造成了2.4万英镑的“资金缺口”。
面对子虚乌有却不断增大的“资金缺口”，一些经营商向邮局公司报告，但公司却对此置若罔闻。根据合同，经营商对账面资金负责，因此不少人试图自己筹钱来弥补不存在的资金缺口，有的甚至抵押房产直至破产。2000年，邮局公司开始以“地平线”系统存在严重误差的数据为证，要求各地经营商弥补财务缺口，否则将被起诉盗窃、欺诈和做假账。尽管经营商们纷纷陈情系统故障，但邮局公司坚称系统没有问题，共计起诉了各地736名经营商，此外皇家检控署等机构还提起了283起案件，导致200多人被监禁。
2009年，贝茨夫妇不惜失去生计，决定团结众多经营商，对邮局公司的不公正指控发起反击。经过长期的法律斗争，他们最终集体将邮局公司告上最高法院。2019年12月，贝茨领导的555位经营商胜诉，法院裁定邮局公司对他们的定罪不合法，“地平线”系统被裁定有过错。邮局公司虽不承认责任，但最后与受害者达成庭外和解协议，将向其支付5775万英镑。2021年，该裁决在上诉中得到维持，撤销了39名经营商的定罪。
法官在判决中明确指出，邮局公司清楚“地平线”系统有漏洞，但却固执地强调其可靠性，不愿提供证据，试图将举证责任推给被告经营商。此后，邮局公司还一直拖延付款，许多受害者在获得赔偿之前就已经去世。
真相，越挖越深越可怕
正义肯定是迟到了，更可怕的是真相。
为什么邮局公司将这么多经营商告上法庭，并且多年来一直反对推翻这些定罪？为彻查丑闻真相，政府于2020年发起了由退休法官温·威廉姆斯主持的独立公开调查。
调查遭遇的技术性障碍很多，因为邮局公司雇有庞大的法律团队。威廉姆斯希望查阅邮局公司与其律师间的谈话记录，邮局公司虽然表面答应，却不断推迟披露材料，导致调查一再中断，进展极其缓慢。如去年年底，邮局公司就突然声称在旧系统中发现了36万多封邮件，这一“新情况”导致听证会推迟。
尽管阻碍重重，真相还是在慢慢浮现。在1月11日举行的公开调查听证会上，邮局公司调查员斯蒂芬·布拉德肖承认，他曾在一些情况下告知被告经营商，如果他们对“地平线”系统的错误保持沉默，就可以避免被判入狱。此外，他从一开始就听说过系统有故障，但没有收到上级停止起诉的命令。在1月16日举行的听证会上，邮局公司首席执行官尼克·里德表示公司并不知道经营商多付的资金去了哪里，但承认可能部分被用于支付高管的工资。
关心案情的公众则认为，邮局公司最晚自2010年起，就确认“地平线”系统存在漏洞，但仍然起诉了多名运营商，这完全是为了公司的声誉和私利。
而富士通方面披露的信息则更令人咋舌。在1月16日的同一场听证会上，富士通欧洲公司董事保罗·帕特森承认公司在20世纪90年代就知道“地平线”系统存在漏洞，并告知了邮局公司。
最近，已有超过100万人签署请愿书，要求剥夺在2012—2019年间担任邮局公司首席执行官的宝拉·文内尔斯的大英帝国司令勋章。文内尔斯随后表示，已交回勋章并将在未来几个月内为公开调查提供证据。
1月5日，伦敦警察厅证实，警局2020年起也已开始对邮局公司在丑闻期间可能犯下的欺诈罪、伪证罪以及歪曲司法程序罪进行调查，但目前还没有人因此被捕。
英媒形象地形容“受害者与邮局公司的斗争就像大卫和巨人歌利亚的故事，是弱小的个人与国有企业、跨国公司间的斗争”。不少观众在电视剧最后一集中看到经营商与邮局公司对簿公堂的一幕时潸然泪下。
在现实中，许多“邮局丑闻”的受害者不得不独自面对从天而降的指控和耻辱。不少人出狱后找不到工作，被社区甚至家人孤立，生活完全发生了转变，至少有4人因此自杀。痛苦的经历让很多人身心俱疲，早已无力继续上诉。
史无前例的解决方案
面对公众的愤怒，电视剧播出一周后，苏纳克便公布了政府紧急商讨出的解决方案，将通过国会立法宣布在丑闻中被定罪的数百人无罪，同时每名受害者将获得60万英镑的赔偿。对于另一些已经收到了一部分补偿的受害者，每人将获得7.5万英镑。方案预计将于年底前实施。
“这是我们国家历史上最大的司法不公之一。”苏纳克表示，那些努力为社区服务的人的生活和声誉因为不是自己的过错而被摧毁，受害者必须得到正义和赔偿。“我们将确保真相大白，纠正过去的错误，让受害者得到应得的正义。”
负责邮政事务的商务大臣凯文·霍林雷克向议会阐述了方案的细节。他承认，这一措施可能意味着无辜受害者中会混入极少数真正实施欺诈的嫌疑人。为避免这种情况，政府要求寻求赔偿者签署一份承诺书，如此后被证骗赔，则将因欺诈被起诉。
然而，英国法律界却普遍对政府提出的计划持谨慎态度，认为它违背了司法独立的原则。英国法律协会公共事务部主任戴维·麦克尼尔表示，“这是一项非同寻常的措施，绝不能被视为先例”。法律专家担心，一旦“议会法案取消法院裁决”成为先例，那么将来可能会有更多案件同样以道德为名要求改判。
当然，政府采取该方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英国司法系统资金、人力均不足，没有能力处理大量案件。刑事案件审查委员会本就有大量案件积压，按流程审理额外数百起复杂案件可能需要10年甚至更长时间。年纪普遍较高的受害者没有时间再等如此之久，政府的措施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追责：富士通及其他
不少民众认为，免除受害者罪责和赔偿仅是伸张正义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追究所有过错方的责任也同样是必要的。
人们发现，开发了故障系统的富士通公司，不仅没有面临任何财务惩罚，反而仍然在与英国政府合作，从利润丰厚的合同中受益。据报道，自2012年以来，富士通已经从英国政府提供的200份合同中赚取近70亿英镑，邮局公司也还在继续使用更新版的“地平线”系统。政府最新的赔偿计划中，至少4.5亿英镑的账单将由纳税人支付，因此英国纳税人普遍抱怨自己不仅要为“地平线”系统的错误“埋单”，还要继续为其开发者发工资，认为富士通也应当承担责任。16日，富士通方面首次表示愿意承担部分赔偿金。
很多人认为，多年来各党派政客对该案件都视而不见，如今貌似有所作为，也仅仅是不希望在下半年的大选中丢失选票。一些民众将矛头对准了时任皇家检控署公诉主任、现工党领导人基尔·斯塔默。此外，现自由民主党领导人埃德·戴维在2010年至2012年担任邮政负责人期间缺乏行动，曾拒绝与贝茨会面，也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
此次事件还在英国引发了更广泛的思考，比如英国的司法制度需要如何改革才能避免类似冤案再次发生。有人提议应剥夺企业、公共机构等进行调查和起诉的权利。据英国1985年《犯罪起诉法》，任何个人、公司或慈善机构都可以绕过警局进行自诉。法律专家指出，英国政府对警局和皇家检控署的拨款在过去10年里大幅削减，限制了其调查和起诉的能力，因此自诉案件大幅增长。这意味着富裕的组织更容易进行缺乏监管的自诉，很可能造成起诉权的滥用。此外还有专家表示，据英国现有法律，除非另有证明，否则计算机被默认为是“可靠的”，这一点在人工智能时代亟须更新。
如今，蒙冤多年的众多受害者终于看到了免除罪名的希望，但正如英国《卫报》社论所言，在这么多人的生活受到不可挽回伤害的情况下，已经不可能出现幸福的结局。
（本报记者 杨逸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