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斯特拉斯堡欧洲议会总部大厦的外面,有一座巨大的雕像,它的造型是名为欧罗巴的少女骑在一头公牛背上。希腊克里特岛将这座雕像作为礼物送给欧洲议会,意在说明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作为欧洲文明起源的地位。这座雕像描述的是希腊神话故事,即主神宙斯爱上了在海边玩耍的腓尼基国王的女儿欧罗巴,便化身为一头非常健壮的牛吸引她的注意,并将她背过大海劫持到克里特岛。在岛上欧罗巴为宙斯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叫米诺斯的后来成为克里特岛的国王。由此,米诺斯文明成为欧洲文明的起点,欧洲就是以欧罗巴的名字命名的。然而,在古代,希腊神话中的欧罗巴只是代表了希腊文明的起点,甚至仅仅交代了米诺斯是克里特岛最早的统治者。而将其与欧洲文明联系起来,却是19世纪的叙事话语,也就是说,“克里特岛的米尼斯(米诺斯的另一种译名)文明和欧洲的起源之间的联系”,显然“是一个现代产物”。
一
历史地看,古希腊文明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一次重要跃升,其哲学思想至今仍然启迪着人们的智慧思考;而罗马帝国一度建立起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帝国,其社会法律制度在人类发展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希腊、罗马文明无疑都对后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其中先是对泛地中海地区如两河流域、安纳托利亚、埃及、黎凡特、波斯等地产生了直接影响,这特别表现在希腊化的时期。后来,才是希腊、罗马文明逐渐展开的对整个欧洲的影响,最初是罗马帝国的扩张将文明的影响力一直带到大不列颠的南部,后来是文艺复兴之前欧洲从阿拉伯人那里再次发现了希腊文明成果的价值。
在空间上,一方面希腊罗马处于作为“近东”的西亚、北非的航海联系网络之中;另一方面希腊罗马与西欧、北欧是毗连的。正因如此,伴随着西欧的崛起和大西洋文明的崛起,西方人通过遮蔽希腊罗马与西亚、北非的直接关联性,而凸显希腊罗马与西欧、北欧之间的关联性,从而构建了从希腊罗马到现在以英美盎格鲁—撒克逊为核心的西方文明连续性、一致性的叙事或神话。
这个叙事神话有这样几个以学术方式展开的路径或话术:一是扩大希腊罗马文明与西亚北非等其他地中海文明之间的差异性和断裂性。这方面的描述在欧洲近代以来的历史著作中比比皆是,似乎希腊罗马古典文明是“飞来峰”,它们与西亚北非文明有天壤之别。二是弱化希腊罗马文明与西亚北非等其他地中海文明之间直接的关联性,特别是弱化希腊罗马文明对西亚北非文明的继承性,遮蔽西亚北非文明对希腊罗马文明的影响。笔者向人工智能提问:“希腊文明是不是地中海文明长期累积发展影响的产物?”答道:“希腊文明不是地中海文明的产物,而是地中海文明的组成部分。”这种回答显然是西方中心主义占主导地位叙事语料的产物,本身根本不符合逻辑,且不说地中海不同文明之间先后兴衰和相互影响的历史事实,这种话术的目的,无非是要削弱西亚北非文明对希腊罗马文明的影响,从而证明西方对东方的优越性。三是与弱化遮蔽希腊罗马文明与其他地中海文明之间的连续性和共同性相反,欧洲叙事不断夸大希腊罗马古典文明与近代西欧或大西洋文明之间的连续性和共同性,试图构成所谓“欧洲特征”或“西方性”的硬核。
二
然而,在很长时间内,古希腊文明取得的历史性成果是地中海文明绵延发展的产物。古希腊文明在发展过程中受到了周边地区的影响,特别是西亚和北非,例如西亚的赫梯文明、北非的埃及文明和闪米特文明等。这些文明的特点在希腊文化中留下了许多痕迹,如希腊神话、宗教信仰、建筑风格、字母及数学等。实际上,这些西亚北非文明在文字、艺术、宗教等方面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从而为后来的古希腊文明奠定了基础。希腊神话中的神祇形象和故事,很多都源于环地中海西亚和北非的神话传统。
古希腊文明起源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根据考古学和历史学家的研究,在被认为欧洲起源的米诺斯和迈锡尼文明时期,与地中海南岸和东岸即现在所谓的“近东的先进国家”相比,“爱琴海地区的迈锡尼和米诺斯宫殿显得无足轻重”。由此,古希腊文明发展的高度,显然是站在两河流域及北非文明发展的基础之上的,正如神话中所说的,欧罗巴被劫持到克里特岛之前是生活在亚洲的海岸,即地中海东岸,大约在现在的叙利亚和黎巴嫩沿海一带。近东文明是克里特岛乃至整个古希腊文明的母体,正像来自黎凡特的欧罗巴是米诺斯的母亲一样,泛地中海文明的文明曙光是从所谓“近东”逐渐向西延展的。
古希腊文明为人类文明演进作出了奠基性的重大贡献,但这一巨大成就不是突然出现的,它经历了人类文明长期的积累,更经历了不同文明之间碰撞融合、交流互鉴。人类的文化创造、文明发展往往不是线性的,在充满进取心和活力的时期总是会使社会财富、器物发明、知识水平大大推进一步,但是随着生活的安逸或内部矛盾的积累,创新、创造的冲动往往逐渐被压制,社会活力逐渐窒息,这个时候创造力可能会在这个文明体的边缘、外围逐渐积累成形。众所周知,在古希腊文明崛起之前,在亚洲的两河流域、黎凡特地区、小亚细亚区域以及北非的埃及,人类文明已经有了长时期的发展、演化,知识已经有了相当的积累。在那个时期,欧亚非交界处的文明中心就是围绕地中海展开的,古希腊文明就是在与其“东方”的邻居的交往、学习和借鉴中逐渐成形、升华、跃迁的。希腊最初是两河流域和埃及文明的“外围”或“边缘”,它在与中心的交往中逐渐发展并且在知识和文化上超越了原来的中心,成为地中海文明圈的新中心。
古希腊文明的跃升,当然是古希腊民族历史创造的结果,但这是与其所处的时空条件密切相关的。在那个时代,地处西北欧的民族不可能实现这种跃升,因为在空间上它们远离文明的中心,古代的交通手段还无法为人们之间的自由交往提供便利。古希腊文明从克里特岛开始逐渐在希腊本土展开,古希腊哲学首先从小亚细亚的希腊殖民地孕育,这些都证明了其在空间上与“东方”的连接性。古希腊在发展起来之前对东方是学习的姿态,宙斯把欧罗巴从亚洲劫持到克里特岛的神话就象征了希腊对东方邻居的爱慕、钦羡;古希腊在发展起来之后,他蔑视、贬低的对象往往也是东方的邻居,这一方面是因为希腊与当时的黎凡特地区、波斯和北非处在交往和竞争之中;另一方面是因为生活在其北方的人(也就是生活在现在西北欧地区的人)在希腊人心目中还处在蛮荒状态,希腊人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由此可见,古希腊文明是泛地中海文明圈中西亚北非文明的继承者和扬弃者,是地中海文明发展的一个环节。当然,古希腊文明崛起之后,尤其是古希腊哲学的高度发展,让古希腊文明影响深远,并且通过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武力扩张和文化传播,形成了地中海地区甚至远至印度的希腊化时期。
另外,罗马文明也是如此。罗马文明不仅是古希腊文明传递的结果,也是整个地中海文明圈长期历史互动的产物。罗马人最初最恐惧的竞争对手是北非的迦太基将军汉尼拔,动摇罗马帝国国本的日耳曼蛮族则是后来的事情。无论如何,在古代欧洲,“很长时间里,推动古典时期发展的主要是爱琴海、巴尔干南部和意大利半岛的民族”。而西欧则是在古典文明的影响下,逐渐酝酿积累并且在文艺复兴时期实现文明跃升的。
三
构建从希腊罗马到西欧文明连续性以及欧洲独特性的叙事,是近代的事情。当然,西欧在地理上与作为南欧组成部分的希腊、罗马也有文化互动的便利,而且因西欧文明兴起较晚而在文化上受到希腊罗马文化的影响,在语言文字、宗教、艺术、思想等方面有许多共同性。但是,不能因这种后来历史所塑造的共同性,排斥、遮蔽希腊罗马文明与地中海文明之间的关联性和共同性。地中海文明的文化特征主要包括西亚、北非、古希腊罗马、闪米特、犹太等元素,宗教影响深厚,以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为主要信仰。而大西洋文明的文化特征则包括欧洲、美洲等地的文化,这种文明经历了欧洲殖民、美洲独立等历史事件,尽管基督教、哲学思想、法律深受希腊罗马和犹太—基督宗教文化的影响,但这种文明是西方在大航海和殖民拓展的历史中逐渐形塑的。
在某种程度上说,欧洲中心主义叙事强调希腊的欧洲特征、西方特点,这是出于对欧洲一体化和西方文明的关注。这种叙事有时显然忽视了希腊罗马文明是受到西亚、北非影响的,也忽视了希腊罗马文明在西亚、北非地区的影响力和历史地位。总体而言,现代希腊和意大利作为欧洲的成员,其与泛地中海西亚、北非的关系问题仍具有重要价值,不应被轻描淡写。在探讨古希腊罗马的地位和角色时,应兼顾其在欧洲、地中海地区以及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多元联系和多重关系。
总而言之,遮蔽希腊罗马文明地中海特征而强调欧洲独特性,淡化古希腊文明与泛地中海西亚、北非文明之间的关系,无非是欧洲中心主义的叙事而已。
(作者:韩震,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