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鹍(1753—1814年),字震暘,别字海槎,初号啸楼,晚号铁船,浙江金华人。元鹍出身寒门,世代为农。由于家贫,五岁那年,靠祖父接济,入塾读书。乾隆三十年乙酉(1765年)中乡试。嘉庆六年辛酉(1801年),中殿试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三年后,留京官工部主事。酷爱吟昹,“为诸生数十年,及成进士,官工部,须发苍然,偃仰一室,悲忧愉乐之境,一寓之于诗”。阮元称其“博驭典籍,约以性灵,朗鬯如李白,质直如元结,奔泻如任华,悭违如刘叉,幽阻如李贺,修洁如姚合,孤往如方干”。其推挹甚至。著有《铁船诗钞》《燕台杂咏》存世,是清代乾嘉时期重要诗人。
《七律指南》(以下简称《指南》)是一部探索七律诗体流派、沿革的选本,选辑跨度,始自盛唐杜甫,历中唐、晚唐、北宋、南宋、金、元、明初、明中期,而终于晚明,相当于是一部梳理七律诗体演变的诗史。方元鹍于七律诗流派作过精湛研究,借助于选辑、点评,表达其诗学见解,供后人创作七律借鉴。《指南》分甲、乙二编,甲编首有方元鹍自序,强调“律以杜为宗”。故二编皆首选杜诗,视为七律诗“样式”。方氏概括杜律两种类型:一是“排比铺张,雄浑赡博”;一是“清劲流转,质朴萧疏”。后人学杜沿袭此两类型,衍生风格迥异的流派,且作为此书选辑依据。二编非并时编刻,乙编只对甲编所作补益而已。
但是,王维、陶岘、崔颢、李白、刘长卿等人,几与杜甫并时,所选律诗,不见得是学杜之作,且风格各异。方氏用意,在于指斥“摹拟”。如选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之诗,点评云:“前散后整,结意宽然,意兴所至,不关造作。青莲效之,固无谓。后人必推此为三唐第一,亦小儿强作解事也。”视为唐律中绝品,无人可及。李白仅选二首,都摹拟崔作。点评《登金陵凤凰台》云:“缩《黄鹤》前四句为两句,然不如崔诗之生趣远出也。”点评《鹦鹉洲》云:“此首摹崔诗,却有意趣,但芳洲之树,终觉添设,不及‘白云’句之自然。结句意竭,远不如崔。”选此三诗,用意相当明确:诗是不能摹拟的,即如高手李白,也相形见绌,难及原创妙境,且每况愈下。选宋代郭功甫《凤凰台次李太白韵》一首,点评云:“功甫与王荆公登凤凰台作此诗,援笔立成,一座尽倾。”方氏不言其摹拟太白,但云“援笔立成,一座尽倾”,是绩学所致,与因循摹拟完全不同。殖学深厚,工夫纯熟,至及所用,如颖脱而出,无雕饰痕迹。大概用以界定何者为创新、何者为摹拟。书名“指南”,本意即在于此。
方氏以为唐人学杜七律,以李商隐最为著名,《指南》选其诗二十首,点评云:“少陵后,义山当为一大宗。其雄伟工丽,亦出少陵,特意少词多,未免迷闷凑砌之病,读者分别观之可也。”如点评《杜工部蜀中离席》云:“前四句拟杜逼真,五、六空衍无意,结语尤纤佻不称。”他如批评《隋宫》“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二句:“日角、天涯,巨细不伦,终非佳对。”批评“于今腐草无萤火”一句:“‘腐草’二字添设,今亦不应,遂无萤火也。”批评《马嵬》一诗:“本传只言海上蓬莱,摭入邹衍大九州,添设次句,俗。三四太衍,结殊失体裁。”方氏对李义山评价不高。宋、元以后,义山西崑体盛行,如杨亿、刘筠等,“挦摭义山字句,镂错成章,于篇法句意,多不求连贯”。如杨亿《汉武》“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二句,虽后世称道不置,方氏以为“上句指穷兵,于求仙亦不相属也”,算不上是佳作,也是一味贬斥之意。
方元鹍反“摹拟”,与其以“真”为本色的诗学思想互成因果。方氏以为作诗如交友。“诗无真意羞存稿,友不深交懒致书”(《觑破》)。所以他写的诗,真实记录其一生行迹,抒发其诚挚感情,“使人见我诗,诗中即见我”(《漫言》)。方氏也以“真”作为选辑、点评七律标准。由于“真”,则气脉连贯,结构紧密完整。杜甫《诸将》“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二句,点评云:“‘春’‘秋’似杂出。然前四句一气贯下,俱作忆中时景,亦合。”意思是,首二句既写春,又写秋,粗看混杂,三句“忆”字,点出前四句是“忆中情景”,故“一气贯下”,无续混杂之病。反之,由于不“真”,摹拟凑合,则气脉中断,东拉西扯。西崑体的病根,在于刻意摹拟,失其本真。《指南》评点,用“不贯”“不属”“杂凑”“含糊”等摒斥之。
黄庭坚是学杜最成功者,尊为江西诗派之祖。方氏云,“山谷学杜之一体,锻炼刻苦,别成一家,遂开西江宗派。然其诗脱去蹊径,为时世妆者,多不喜之。东坡所谓‘如蝤蛑江珧,柱格韵绝高,不可多食。’此公论也”。又云:“山谷诗实清而腴,后人徒得其粗疏,失其雅鍊,西江派遂堕入恶道。”所谓“恶道”,指徒学杜形式,凑合词语,全不管意思,江西诗派流于此弊。如曾几《荔子》:“异方风物鬓成斑,荔子尝新得破颜。兰蕙香浮襟解后,雪冰肤在酒酣间。绝知高味倾瑶柱,未觉丰肌病玉环。似是看来终不近,寄声龙目尽追攀。”点评说:“首句‘风物’‘鬓斑’不贯,四句‘在’字欠熨贴,五、六工而雅,结又含糊不成语。大约茶山诗系先有一联佳语在胸,而先后足成者。”《指南》选江西诗派作者不多,评价高,多视如反面之作。
“真”又在于写景“清明”“真切”,读之赏心悦目,如亲临其景。点评张蠙《题华严寺木塔》云:“写景清切,不作落廓语。唐人登览诗皆如此。”点评苏轼《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云:“篇法从老杜化出,而不摹其调,此坡公高于黄、陈处。”点评陆游《登赏心亭》云:“气机流动,声调慨慷,耿耿之怀,不忘君国。此种诗于杜亦称具体。”诗若不“真”,景物不明晰,如堕云雾,即是“落廓语”。吕本中始倡江西诗派而宗山谷,无不拼凑之病。如《孟明田舍》:“未嫌衰病出无驴,尚喜冬来食有鱼。往事高低孤枕梦,故人南北数行书。茅茨独倚风霜下,稉稻微收雁鹜余。欲识渊明只公是,迩来吾亦爱吾庐。”点评云:“‘衰病’与‘出无驴’不贯,三句凑,六句‘微收’二字欠妥,七句拙,亦不贯下。”几乎被批得一无是处。
方氏批评最为激烈者,即明代中晚期的“摹唐”诗,尤其于前、后七子如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李攀龙、王世贞、宗臣、谢榛等人之作,皆抨击之不遗余力,径斥之为“伪诗”、“诗奴”。方氏云:“学诗慎勿为诗奴,寄人门户随指呼”(《学诗》)。没有灵性、个性而一味摹拟他人,皆可斥之“诗奴”,其诗即“伪诗”。李东阳开生硬“摹唐”、“学杜”恶习,至李梦阳登峰造极。李梦阳是前七子“摹唐”领袖,选其诗十首,“掊击尤甚,一首中几无完句。然论而存之意,在正变具列,宜忌并陈,待学者之自寀趋舍为得”。点评《谒陵》云:“起句、五六句真乃婴儿学语。割其句,袭其调,并其惓惓忠爱之私,而亦似之。所谓学叔敖之衣冠,而并摹其声音笑貌也。”点评《秋怀》(其一)云:“此即何大复所谓木革之音,如摇鞞铎者。‘回首可怜’,割杜句,恶劣。”点评(其二)云:“句句拆洗少陵,读之失笑。‘调羹’,凑。‘一愁无’,不成语。”点评(其三)云:“虽云‘摹杜’,其一种猛憨躁急之气,实杜所无。‘书生误国空谈’,唐语也,加一‘里’字,则小儿语矣。对句尤杂凑。”后七子以李攀龙为首,选其诗也十首,点评《送赵户部出守淮阳》:“于鳞七律酷摹李颀,格调可观,词藻亦美,但气脉多不连贯,句意亦欠清晰。十篇以外,句重字复,底里尽见矣。”点评《怀子相》云:“‘中生桂树’,用淮南《招隐》。‘江上梅花’,用《落梅曲》。桂树何以卧病而生?梅花何以怀人而落?此种诗骤看似佳,细按难解,学之遂成含糊不清之病,贻误不浅也。”七子祸害后人,特举陈子龙为例,云:“此君瓣香七子习气尤深,所选《明诗》纯是门户之见,乃矜诩格律,漫为高论。以文之殆,犹辨狂水之淄流,刻蛙部之商羽者与?”其言辞之峻,于此可见一斑。
方元鹍以自己创作经验告诫世人:“今人自今古自古,莫把古人支门户。”(《题研道人诗卷》)好诗不是摹拟出来的。直抒胸襟、无矫揉造作之痕、独具风格者,方为“真诗”。如戚继光,本非以诗人称,点评《盘山绝顶》云:“无意求工而生趣勃勃。”徐渭以“本乎情”,直抒“灵性”而不以“摹唐”为事,选其作十首,云:“天池野逸情奇,别具风骨。或谓其诗才麄黠,为雅人所少。然比于七子之伪诗,十篇一律,固昂然鸡群之鹤矣。”则推挹之至。
总之,《指南》对于初涉律诗者,是部指示门径的佳作,方氏的诗学思想、论艺特色值得发掘与探究,本文聊为引砖抛玉,望学术界多关注一下方元鹍。
(作者:黄灵庚,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