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绎史】
王羲之爱鹅,曾精心书录《道德经》,换取山阴道士一群白鹅。此掌故不特在文人圈耳熟能详,略具文史常识的民众亦津津乐道。
相关轶事,先见于南朝宋虞龢撰著的《论书表》。如果说,这只是文人雅士对圈内圣手逸情高致的口颂礼赞,那么,唐初房玄龄等修撰《晋书》,将此故事正儿八经地纳入《王羲之传》中,李世民也来锦上添花,为此篇传记“御撰”史论,则不啻替这桩清逸之举做了一次堂堂正正的官宣:
(王羲之)性爱鹅……又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其任率如此。
雅韵传千古,今日去绍兴兰亭,除可欣赏“曲水流觞”景点外,还能见到“鹅池”,看到几只白鹅在清流里拨波游弋,或款款行走池边,旁若无人地对周遭游客振翅鸣叫。
言及羲之爱鹅原委,人们多认为其是通过观察鹅的各种神态,来领悟书法创作的道理。北宋文学家陈师道在《后山谈丛》中说:“苏、黄两公皆喜书,不能悬手。逸少非好鹅,效其腕颈耳。正谓悬手转腕。而苏公论书,以手抵案,使腕不动为法,此其异也。”称道王羲之日常观鹅,觉悟深邃,作书悬肘悬腕,腕臂犹如鹅颈般伸缩自如,故书作天趣盎然。同时指出苏东坡、黄山谷虽喜爱书法,却不能悬手,言下之意,则是彼辈缺乏对鹅之观察,书法自然也就不够灵动。清代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说:“其要在执笔,食指须高钩,大指加食指中指之间,使食指如鹅头昂曲者。中指内钩,小指贴(无)名指外距,如鹅之两掌拨水者。故右军爱鹅,玩其两掌行水之势也。”又尝自题《执笔图》曰:“全身精力到毫端,定气先将两足安。悟入鹅群行水势,方知五指力齐难。”不遗余力地阐述羲之爱鹅对其执笔的影响。爱鹅、养鹅对书法创作如此厥功至伟,于是,世间喜爱书法的人中,便出现了豢养一群鹅来观察,希冀借此提高书法创作水平者。宋钱易撰著的《南部新书》记载:“李群玉好吹笙,常使家僮奏之。又善《急就章》,性善养白鹅。及授校书郎东归,故卢肇送诗云:‘妙吹应谐凤,工书定得鹅。’”自然,此处是在称道李群玉,可我总觉得李群玉的悟性乃至想象力都过于机械,所行的风雅之举,不过是东施效颦,滑稽堪嗤。
魏晋以降,文学艺术家仰慕“书圣”高洁雅行,纷取这则佳话来做诗文、绘画的创作素材。最夸张的是,明清时,画家为表现文人高士迥出尘俗的超然情志,出现了流行图画“四爱”题材的风气。按照人物生活年代排序,“四爱”中,居首的是“王羲之爱鹅”,后面依次为“陶渊明爱菊”“林和靖爱梅”和“周敦颐爱莲”。无疑,这对相传已久的王羲之借助对鹅神态的观察,来提高书法水平的说法,做了极为直观而广泛的世俗普及。晚清山阴籍大画家任伯年喜创作历史人物题材作品,画过数幅《羲之爱鹅图》,印象颇深的是那幅题写了“光绪庚寅秋七月,山阴任颐写于海上”款识的设色纸本立轴:王羲之率书僮立于桥上,河畔数竿翠竹探向水面,透过扶疏竹叶,可见一群白鹅从桥底款款游出。画中“书圣”儒冠长颐,体态丰腴,着一袭袖口宽大的长袍,手摇纨扇,投视游鹅,流露出一派安逸、富丽的名士气息。王羲之身旁的书僮趴伏在桥栏上,以手唤鹅,稚气而生动。游鹅掌拨清波,顺流而下,意态舒缓悠闲。
当然,关于羲之爱鹅,也有不认可其是为了成就书法创作那般高蹈的目的,因而别开蹊径来阐释这一行为者,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陈寅恪。
如众所知,道教的修炼方法之一,是重视服食养生,希冀通过进食草木动物、天然矿物及炼丹药物等,实现长生不老。魏晋时,服食丹石的风气浓郁,副作用便是给服食者的肺腑留下毒素,而王羲之正是“雅好服食养性”。陈寅恪在《金明馆丛稿初编》之《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中,旁征博引,指出天师道为王羲之家世相传之宗教。古代医书和道教典籍曾将鹅列为“上品”药物。他特别指出,古医家认为鹅有化解人体五脏丹毒之功用,“与服丹石人相宜”。山阴道士与王羲之作为道教信奉者,对食鹅的养生功效自不陌生。而道教又素有延请书法高手缮录道经的传统,且古人视抄经既可诚心静虑,感悟经旨,提升自己,功德并臻,复可弘道阐教,普度结缘,因而书法高手也多乐于应允。所以,陈寅恪认为:“故山阴道士之养鹅,与右军之好鹅,其旨趣实相契合,非右军高逸,而道士鄙俗也。道士之请右军书道经,及右军之为之写者,亦非道士仅为爱好书法,及右军喜此鶃鶃之群有合于执笔之姿势也,实以道经非倩能书者写之不可。”
这个解说新颖,但十分世俗,当然,还颇煞风景。羲之爱鹅,竟然源于痴迷道教服食养生之术,看重鹅肉的药疗效果。通俗地说,就是爱吃鹅。这未免有损王羲之在世人心中的名士形象。其实,名士也是人,既然王羲之起初为提高生活质量,实现延年益寿,服食“五石散”,那么,进服“五石散”出现不适,得悉食鹅有解五脏丹毒之功用,爱鹅的“书圣”为什么不能食鹅呢?
(作者:王晖,系合肥晚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