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手是一包洗净的衣物,右手拎着布袋。她感受着砂锅的温度,以及车里浑浊的人声、小孩的哭声、刹车声,还有车窗外商店里重复的录音叫卖声……
1
推开后窗,临河的一排老房子呈现在眼前。
河里有船,在缓缓地动,船上的游人在拍照。
没事的时候,育婷就会站在窗前,看上一会儿月河。月河街区改造后,恢复了老街老坊的格局,外来客多了,到周末全是人。
关照好小洁,她走出了那个写着“新塍馄饨”的小店门。她手里拎着布袋,袋子里是一只砂锅,锅里躺着一只鸡。她小心地拎着这只准备了一个晚上的鸡,担心汤水溢出,连走路也轻手轻脚。
走了一百多米路,到月河对面的建国路乘21路公交,她要去新安医院。刚才她把鸡热了一下,现在还担心这鸡到那边后会凉下来。车很闹,上车后,她就护着砂锅。“小心,小心,里面有汤,烫的。”人们就散开了一点,这散开仅是象征性的,不久人又挤到了她身边。她左手是一包洗净的衣物,右手拎着布袋。她感受着砂锅的温度,以及车里浑浊的人声、小孩的哭声、刹车声,还有车窗外商店里重复的录音叫卖声……
过辅城小学时,一群学生跑着过马路。司机一个急刹,她好不容易持平的手,失去了依托,那锅在空中晃荡。她差点跌倒,还好,握衣物的手捏住了车上的扶手。那汤,还是出来了,不仅从砂锅里出来,还从布袋里出来,滴到了公交车地板上。
医院是新建的,墙壁、地板还有诊疗设备都是全新的,闪着柔和的光。鼎明在住院区。电梯把她载到空中,一层层地停,最后在十二层停下。她轻轻地推开门,他躺在病床上,留给她厚实的背影。她进来,他没反应。待她把洗净的衣物叠好,放在床头,听到声响后的他转了个身,咧嘴一笑。
病房里插着鲜花,但那是邻床的。鼎明的床头是空的,只有一盒打开的八宝粥,塑料勺还插在粥里,罐头壁上沾着不少粥印子。护工不见人影。鼎明挪动着,吃力地转动身子,他的右手像个机器,一直在颤啊颤。说话咕噜咕噜,听不清,像是含了很大的一块东西。
她已经听不懂他的大部分话了。想到这,她背上泛起凉意。
打开砂锅,香味跑了出来。她找来碗、汤勺和毛巾,盛上一碗。“吃点吧,炖了好久,应该好吃的。”他摇着头。“好吃的,补的,你要补点了,你看你,都瘦了。”
她把他扶起,垫高。
终于,他张开了嘴,勺子在他嘴边游来游去。
勺子刚碰到嘴唇,那嘴就僵住了。鸡汤在勺上晃动,她努力往他嘴里送。汤进去了,只是很短一会儿,汤水又被送了出来。他只是抿嘴动了动,汤水又从嘴角流下来,她扯来纸巾,捂在他嘴角上。喝了没几口,就溢出了许多,颌下的毛巾都有油花了。
他闭上眼,不喝了。
她找到了吸管。吸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他也拒绝了。
重新躺下,她扶了一把,托住他的腰,缓缓入床。她还摇了手柄,调整好床的高度。
窗外的阳光正艳,风一吹,光泽一片片地在空中翻飞,连树叶和马路的边缘都罩了一层亮。她看到了一旁的衣服,那是他换下来的,她又将砂锅带回去,洗净、晒干再送回来。现在她每两天到医院一趟。
她想,他真的是苦。
这样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她看到男护工的脸。男护工五十多岁,唠叨,爱说国际大事,这回肯定又在角落里找人打牌了。对于她的出现,他没惊讶,只是淡淡说了声:“来了啊?”
2
馄饨皮子摊开着,电风扇在顶上呜呜地转。
育婷额上有汗,汗沿着脖子往下淌,她正在剁肉。馄饨馅里有瘦肉、肥肉、野菜、冬笋、虾仁和干贝。这是她的配方,有不少人说她的馄饨是上品,还在网上晒她的馄饨。
小洁在包馄饨,围着围裙,头上有一顶很大的白帽子。店里就她和小洁两个人,小洁是四川人,说一口带着川味的普通话。她总说她家乡的事,家乡总比这里好。
“你去照料什么呢?又不是你老公,况且你跟你老公离婚了。你和那个叫鼎明的,可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这会儿是早上十点,没有客人。
“你不懂。”她抛出这么一句。
“我怎么不懂?你现在去服侍,算什么呢?你自己说说,他能给你护理费不?”
“不会,他怎么会给呢?”
“就是,那你去干什么呢?我真想不通。别人说了,你这人傻。”小洁瞄了她一眼。
她用袖子擦了擦汗。“谁说的?是你吗?”她反问。
“不是,你别问了,是其他人。”
育婷笑了出来。“我是傻的,这我知道。不去不行,心里面有道坎,还得去。”
包好的馄饨,一排排整齐地放着,像一个个小小的模型。电扇无力地转着,泛起油腻阵阵。壶里的水快开了,发出低沉的回声。育婷剁完肉后,去打煤气,腾起的热浪冲到脸上。她的脸潮湿又紧绷。
顾客来了。育婷负责烧馄饨,小洁负责端碗,擦桌。
人多了起来。那扇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露出大街影影绰绰的轮廓。工地上的人一来,就热闹,带来了汗味和喧哗,六七个人,像要把桌子给掀起来似的。他们说,他们不要吃那里的盒饭,又硬,又难吃。他们还夸这馄饨,说有水准,皮不烂,肉也扎实,吃起来有回味。有一个人还问,是祖传的吧?育婷的脸一下子红了,急忙否定,不是,是新开的。新开的,够水平了,他们夸着。
午后,在洗碗时,小洁突然拉了拉她后面的衣服。一回头,育婷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鼎生。咯噔一下,她差点让碗滑到池子里。
“正好路过,进来看看。”他穿黑西装,白裤子。皮鞋亮,头发更亮。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还掏出烟来。
3
夜半起风了,微风从月河里吹来,一阵紧似一阵。
阁楼就在馄饨店的上面,本身不大,拦腰一分,更小了。育婷竖起耳朵,听响动,儿子丛林就在隔壁。她四点半就要起床,每天都早早睡下,隔壁还有声响和朦胧的灯光。月色也在晃动,从窗缝里钻进来。
今天让她不舒服,鼎生是来借钱的,说股票亏了。这个男人多丢脸,还想跟离了婚的老婆借钱。儿子考不上公办高中,只能读民办学校,需要一笔费用。她还没向鼎生开口要学费,结果鼎生自己说窟窿大了,要借钱。她哪里有钱呢,盘下这个店,还贷着款呢。
她想起了躺在医院的鼎明。鼎明是关心她的,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关心她。问寒问暖,还不时弄些土特产来,给她带车厘子、蜂蜜和野生的石斛。鼎明与鼎生是亲兄弟,她叫鼎明阿哥。两人完全不同,鼎生是外向的、冲动的,鼎明则是内敛的。
鼎明中风了,她是难受的。这种难受,别人不知道,她也不能过分地表露出来。她只是个弟媳妇,实际上,现在连弟媳妇也不是了。她和他们这个家族已没有了关系,如果说有点关系的话,就是丛林。儿子有他们家的血缘,其余的,都没了。
想到鼎明,她心寒。以前鼎明是生龙活虎的,现在却成了这样,说话流口水,含糊不清,走路像是在拖凳子。这还是鼎明吗?她把他的现在和过去比,这一比,简直天差地别。
后半夜,她起来,上卫生间。丛林那里的灯还亮着。她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
那里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上面画着小熊猫。布帘后,昏黄的灯光下,儿子还在看书。丛林这次中考没考好,每天都在看书,在恶补,他说几年以后高考再考回来。看到丛林这样拼命,她很揪心。
“怎么还没睡?”
儿子抬起那张茫然的脸。“快了,我快睡了。”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她急了,说话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头晕一下子涌了上来,并迅速蔓延。她扶住夹板。夹板薄薄的,她能听到板里面的呻吟声。
“妈,怎么啦,怎么啦。”他去拉她,把她扶到自己床上。
天地顷刻倒转了。
“妈,你太辛苦了。你不能一直累着。”儿子摇着她的臂膀说。
窗子还开着。月河倒映在黑暗里,路灯幽暗,河水里是一片片波光。
4
台风来了。
风雨交加,树被吹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
风雨影响了生意。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吃了一碗馄饨。两个北方口音的人,进来巡视一番,说想吃饺子,然后也走了。育婷和小洁呆坐在店堂里。
门被重重地推开了。育婷一看,怔了怔,有些不信。站在门口的是鼎明,他背个包,握着伞。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一只手死死地撑住门上的把手。
“阿哥,你怎么来了?”
“我,我,我吃……”他含糊不清地表达着。
育婷上去,扶住他。是从医院里溜出来的,他还没出院呢。她慌得厉害,想万一出事怎么办。
阿哥的身子很沉,一扶,就感觉到了重量。他的一条腿和一只手已经不怎么管用了,走起路来像一只受伤的企鹅。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或许是乘公交,或许是打车。他的出现是个奇迹。
她搀扶他坐下。坐下时,碰倒一个牙签盒,盒子翻滚到地上。牙签掉了一地,小洁急忙过来收拾。
鼎明朝育婷笑。这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笑,紧绷又干涩。半边脸麻木了,他的笑就像是装出来似的。
他比画着。她们马上明白了,他要吃馄饨,小洁奔到了里间。
“你要吃,我给你送好了,怎么可以从医院出来呢?”她道。
阿哥嘴里蹦出一串话来,含糊不清,她什么也听不懂。
阿哥还在勉强地笑。一缕口水,从嘴角那里快速地钻出,待她发现去取纸巾时,口水已经滴到了衣服上。他穿了一条带格子的衬衫。一块湿斑明显地晾在胸口。他还在笑,一笑,口水更多了。
原先那个动作利落的阿哥,成了眼前这样一个人。她的心在痛。每次,家里有事,总是他站出来,总是他来料理一切。他做事,不是暴风骤雨,而是和风细雨,总是处理得妥妥帖帖,天衣无缝。她与鼎生,曾经有那么多过不下去的日子,是他一趟趟地化解危机。他就像一个细致的师傅,能把一个破碎的花瓶重新黏合上。
现在,她不敢直视他,她害怕。她快速地把眼睛挪开。窗外还在下雨,密集的雨落在用帆布搭的帐篷上。雨在弹跳,汽车在飞跑,风把树枝吹得弯下了腰。
她不吭声。怎么说呢?两个人已无法交流了。
小洁把馄饨端来,热气冲到了他脸上。育婷给他碗里加了些醋,她知道他喜爱吃醋。他伸出一只手来,颤抖着,举起了调羹。调羹是那么重,他像在举一块石头。
“我喂你吧。”育婷说。
他不肯,摇头。然后,一下子,他逮住了一个馄饨,但那馄饨还在调羹里晃荡,好像随时要跳出来。他的手在颤,努力地平衡着、控制着。她看得吃力,真想一把夺过调羹。
他把馄饨送到了嘴边,一口咬住,直到这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他嚼动着,来来回回。他朝她点着头,意思像是在夸这馄饨。
第二个馄饨送过去时,没刚才幸运。那手仿佛被一根绳子绑着,他要努力突破这绑架。一用力,馄饨掉到了地上。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着,弯腰捡起了馄饨。
她不忍心看。他每吃一口馄饨,都让她心惊肉跳。
只吃了三个馄饨。还有好多馄饨半浮半沉着,他把碗推开,不吃了。
吸了吸鼻子,他把手伸进包里,掏啊掏,最后掏了一个信封出来。她瞄了一眼,惊讶不已。他颤抖得厉害,手颤,信封也在颤。信封摩擦着桌面,再一点点过来。那里有多少钱啊,厚厚的一叠。“给给……给丛……给丛。”
她慌了,怎么能收阿哥的钱呢?阿哥摇晃,前倾,好像一棵被吹歪的树,随时会倒下。
这叠钱就在桌上,被他们俩推来又推去。
阿哥的脸通红,他发火了。他一脸的不满,踉跄着站起,开始朝外挪。钱留在了桌上。
“刮台风,还下雨,你怎么走啊?”育婷急了,声音变大了。
他没理睬,继续往外走。包斜挎着,手里拿着雨伞。
猛一拉,门开了,风跟着窜了进来。雨落在他头上,一脚踩出去,皮鞋踩到了水坑里。
“一定要走,我去拦出租车,我送你回去。”
她把他挡住,再把他往店里推。他没反抗,顺着她,又回到了店里。
她让他重新坐下。
她奔向马路,挥动着手。雨落在头发上,落在她的脸上。
风很大,一辆电瓶车从她身边驶过,雨披发出很大的声音。路上有车,但没有出租车,到哪里去找出租车呢?
红绿灯在闪烁,行驶的车辆溅起水花。她挥动着手,期望有出租车出现。
回头的时候,她愣住了。是阿哥,他又出门了,摇摆着,伞下的身子佝偻,正朝公交站方向走去。那架势像是要把这风雨扭过来似的。
“阿哥,阿哥。”她喊着。他没理睬,或许真没听见,他只顾朝前走。
那个背影就在前面,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鼻子酸得厉害,一下子,她哭了。
她在大声地哭,不管路人和司机惊讶的目光。雨落在育婷脸上,凉的雨和热的泪混合到了一起。
(作者:但及,系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