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9月27日,周海婴在上海出生,鲁迅时年48岁。鲁迅书信里,常有对海婴童趣童心活灵活现的记述。这些记述,给我们最深的印象是,鲁迅是以儿童为本位的,他最看重孩子的活泼和强健。
现在,我们见到海婴第一次出现在鲁迅写给母亲的信里,是1932年3月30日,海婴大概2岁半。这封信里记录的比较简单,说海婴“现在胃口很好,人亦活泼,而更加顽皮,因无别个孩子同玩,所以只在大人身边吵嚷,令男(儿子对父母自称‘男’)不能安静。所说之话亦更多,大抵为绍兴话,且喜吃咸,如霉豆腐、盐菜之类”。这几句话大概可以说明鲁迅在家说绍兴话居多,所以海婴也跟着说绍兴话,饮食也随鲁迅口味偏爱绍兴菜。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特别说“人亦活泼,而更加顽皮”,说明鲁迅尊重孩子的天性。同年7月2日写给母亲的信里,鲁迅继续向老太太汇报她孙儿的行状:“他很喜欢玩耍,日前给他买了一套孩子玩的木匠家生,所以现在天天在敲钉,不过不久就要玩厌的。近来也常常领他公园去,因为在家里也实在闹得令人心烦。”不足3岁的孩子自然淘气,但鲁迅也没有遏制,而是带他到公园去宣泄孩童旺盛的精力。1934年5月4日,海婴将近5岁,鲁迅写给母亲的信里说海婴“日见长大,每日要讲故事,脾气已与去年不同,有时亦懂道理,容易教训了”,这是在和往年的比较中写了海婴的成长,也可见鲁迅对孩子的细心和耐心。同年5月29日鲁迅给母亲的信里写道:“……海婴日见长大,自有主意,常出门外与一切人捣乱,不问大小,都去冲突,管束颇觉吃力耳。”孩子能够“自有主意”,可见鲁迅并没有无视孩子的意见,这是他对孩子作为独立个体的尊重。“管束颇觉吃力”,是因为鲁迅没有简单粗暴地压制孩子。
鲁迅1934年6月13日给母亲的信写得比较长,细节也比较多:“海婴这几天不到外面去闹事了,他又到公园和乡下去。而且日见其长,但不胖,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动物是不能给他玩的,他有时优待,有时则要虐待,寓中养着一匹老鼠,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脚烧坏了。”让孩子多亲近自然,既能消耗他的过剩精力,也免得他“无差别”闹事;优待或虐待小动物,淘气,未尝不含着儿童好奇和探索的天性。接下来就说到了学校教育:“至于学校,则今年拟不给他去,因为四近实无好小学,有些是骗钱的,教员虽然打扮得很时髦,却无学问……”没有好的学校,暂且不去入学,“海婴虽说是六岁,但须到本年九月底,才是十足五岁,所以不如暂且任他玩着,待到足六岁时再看看”。还没有到入学年龄,暂且先玩着,这是鲁迅对孩子教育的基本态度。海婴的童心童趣得到大人有力的呵护而能够烂漫。同年7月30日写给母亲的信里,鲁迅说海婴“他又要写信给母亲,令广平照钞,今亦附上,内有几句上海话,已在旁边注明”。海婴的天性得到自由生长,好胜、好奇、好表现的童心也因此自由生长起来。
鲁迅给母亲的书信里,几乎每次都会写到海婴的捣蛋顽皮,可笔下行文幽默,我们读来,觉得鲁迅也在孩子的顽皮捣蛋里感受到有趣可爱,比如1934年9月16日的信里,说海婴“现在每天很忙,专门吵闹,以及管闲事”。鲁迅写给日本友人的信里,对海婴淘气的叙述也让人感觉鲁迅其实也是喜欢的。1932年5月31日写给增田涉的信里有“海婴是连一件完整的玩具也没有的。他对玩具的理论,是‘看了拆掉’”这样的话,这简直有点儿“津津乐道”了。增田涉曾来上海跟从鲁迅研究中国小说史。1933年10月7日写给增田涉的信里说“海婴淘气得厉害,怕会闹家庭革命”;1934年2月12日写给增田涉的信里说“海婴很健康,但又非常捣蛋,在家时常有暴动之虑,真难办”;同年7月30日写给日本歌人山本初枝的信里说“我们的孩子也很淘气,仍是要吃的时候就来了,达到目的以后就出去玩,还发牢骚,说没有弟弟,太寂寞了,是个颇伟大的不平家”;同年8月7日写给增田涉的信里说“海婴这家伙却非常捣蛋,两三日前竟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真难办”;1935年2月27日写给增田涉的信里说“海婴的顽皮颇有进步,最近看了电影,就想上非洲去,旅费已经积蓄了两角来钱”。这些有趣的叙述,也让我们觉得鲁迅能细心观察,也能体会到童心童趣的生意盎然。以上的引述里,有一个核心的词:活泼。
鲁迅日记里记述海婴的,还有一个核心的词是:强健。上海拉摩斯公寓是西式住宅,鲁迅一家于1930年5月12日从景云里迁入拉摩斯公寓A三楼四号。但这个住宅里海婴的住房朝北,无益于健康生长,所以鲁迅就在1933年4月11日全家从拉摩斯公寓迁入了施高塔路大陆新村九号。鲁迅1933年4月2日写给增田涉的信里说:“或因住房朝北罢,孩子的病特别多,令人发愁。这次要搬个朝南的房子……”大陆新村建成于1932年,由大陆银行上海信托部投资,是砖木结构、红砖红瓦的3层新式里弄房屋,照杭州现在通行的说法就是“排屋”了,照北京、上海、广州现在的说法就是“联排别墅”了。鲁迅的住宅,占地近80平方米,建筑面积200多平方米,坐北朝南,生活设施完备。鲁迅对新居很满意,1933年5月10日写给许寿裳的信里说:“新寓空气较佳,于孩子似殊有益。”7月11日给母亲的信里,鲁迅写道:“海婴是更加长大了,下巴已出在桌面之上,因为搬了房子,常在明堂里游戏,或到田野间去,所以身体也比先前好些。”
鲁迅对海婴的人品道德也是有要求的。1934年10月20日鲁迅写给母亲的信里赞许海婴“良心也还好,好客,不小气”;同年10月30日的信里,鲁迅向母亲称道海婴“不小气,不势利,性质还总算好的”。这些肯定,换一个角度看,也未尝不可视作鲁迅对孩子的品德的要求。
我记得鲁迅的杂文里说中国的孩子少年老成,鲁迅1934年8月20日发表在《新语林》第4期的《从孩子的照相说起》,有这样的话:“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这也是鲁迅为什么这么看重孩子的“活泼”“强健”的一个直接的解释。鲁迅1919年11月1日发表在《新青年》六卷六号上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批判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倡导在父母与孩子的家庭伦理上“以孩子为本位”,首要“理解”孩子;其次做孩子的“指导者协商者”,而不是“命令者”;最后是“解放”孩子,“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是鲁迅的句子。上引书信,也可以说明鲁迅在海婴成长的过程中,实践了自己的思想。
(作者:周维强,系浙江教育报刊总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