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7年起,我开始从事古籍修复工作。入行后的第一件事,是查找与古籍修复用纸有关的书籍资料。无奈,寻觅所见,相关资料实在少得可怜。我全部关于修复纸张的那一丁点儿知识,有些来自老师傅的解说,有些是在日常工作的摸索中得来的。那时候,我仅知道白色的是宣纸,黄的是竹纸,薄的就是皮纸。然而,我心心念念想着:手头若能有一本包罗万象的古籍修复用纸的样纸本,该多好!这恐怕便是我寻纸念头的萌芽。
有人觉得奇怪:作为一名古籍修复师,正业应该是古籍修复技艺,怎么会走上寻找传统手工纸的“岔道”?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曾很多次问过自己。答案是:天职使然,有自来矣。
由于经常使用古籍修复用纸,我渐渐觉得,手头现存的各种修复用纸品种终究太少,况且有不少瑕疵,直接影响古籍的修复质量,常有“纸不敷用、纸不趁手”之叹。诚然,纸张质量的改进,必须追溯源头,追问工艺的原始。不到产地追根寻源,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最终促使我把寻纸付诸实施的,是这些催人行动的信息:年迈的和田墨玉纸传人巴克逝世;某传统手工纸技艺后继无人,濒临消失……时不我待,我义无反顾地踏上寻纸之路。这一寻,便是十年。
十年的行走,我见识了因获得西藏档案馆18年订纸之约而生存下来的雪拉藏纸;结交了传承12代的美玉堂连史纸堂主;认识了因为一张“连四纸”破产而远走他乡的鄢中华;探知了贵州丹寨“穿洞”内神奇的造纸秘密……
十年的行走,我感受了西双版纳曼召村全民造纸的自豪与自信,折服于东巴文化发祥地白水台的光芒,开化纸立志走出国门的豪迈气概让我无比激奋。当然,也情不自禁地对安徽程氏父子刻入骨血深处的技艺传承由衷敬佩……
《寻纸》一书的推荐语中有一句话,说:“一位古籍修复师,寻找传统手工纸,这条路她走得很长。”这话说得到位、确切,历经数千里路途,跨越13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从迈出寻纸第一步,到《寻纸》成书,十年光阴悄然而过。
寻纸之路,于我而言,并非一帆风顺。这种波折,不仅仅是路途中的颠沛,还有内心深处的辗转反复。寻纸的初衷是为了找到更多更好适合古籍修复的纸张。但在行走的过程中,我又发现纸张只有在修复行为中,才能被称为修复用纸。而被用作修复的纸,少之又少。我对自己寻纸的行为产生过怀疑:我寻找的到底是什么?我的寻找是否有意义?对我的工作是否真正有帮助?我更怕自己会把寻纸的路越走越窄,辜负了当日初衷。然而当我真正俯低身姿,以谦虚共情的态度去体会当代传统手工纸生产者的艰难、热忱和情怀时,我才明白,我寻找的不仅仅是我工作中使用的一张纸,那些从华夏智慧中诞生的纸,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伟大载体。
为了让更多人关注这一宝贵的文化遗产,我将十年寻纸经历和感受凝结为《寻纸》。在书中,不仅仅汇聚了中国传统文化写印材料的生存现状,更记录了每一张纸背后匠人们的身影。我想让他们被看见,把他们的技艺、他们的执守、他们引以为傲的作品呈现在世人面前。我想通过文字让读者知道,泱泱中华还有无数种散落在各地的传统手工纸明珠,等待着有志者慧眼识宝。让大家不再像我当年那样,只知安徽有宣纸,不知他处皆藏龙。
虽然《寻纸》文笔稚嫩拙朴,但我对传统手工纸和匠人们传统技艺的情感是深沉而真挚的。《寻纸》一书末尾的25页纸张小样,采自22家纸坊。这种采用样纸的意图,在于让大家每读一个篇章,就能用手指触摸到一张对应的纸张,以触觉领悟文字和图片难以描述的内蕴。这些样纸,在我,不仅仅是一段旅程、一个终点的记录,更是一个匠人,甚至是数代工匠一生心血的结晶。我一直说,手工纸张是有温度的,它的每一根纤维,每一段纹理,都有丰富的个性。每本书所附的25页小纸样,尽量保留部分毛边,这些纸张边缘具有一种丰富的质感,带给读者更细微、更亲切的体验。
《寻纸》出版后,我意外地获得一些读者的青睐。有读者说:“读完一本书,于我们可能是几个小时,人生中再细碎不过的片段,再短暂不过的时光,会过去,会遗忘,会被抛却。可是,对于这本书里的人来说却是生活重负,是泥泞艰辛,是不停重复的日常,还有哪怕看不到希望也要坚持下去,对传承不曾熄灭的执念。”她的话令我动容。另一位读者的话则正契合我的心意:“传承发展的前提是先让手艺保存下来,保护传统文化则要让手艺人坚持下去,这张纸就不能只是纸,要变成日常,变得有生命力。但首先,他们要被看到。”还有一位读者见解卓绝:“薄薄的一张纸,无数道工序。岁月山河,人间草木,生死离散,都在这张纸上冷静地被记录。而当我们去使用纸张时,并不会去主动了解它的来龙去脉,更不会去聆听它背后的故事。我们无法否认智能时代的便利,但也同样不得不承认,当人的情感开始习惯通过冰冷的界面,代码的转换,键盘的敲击,去传递和接收时,它就开始变得不那么具体而富有温度了。科技的发展能抵消很多,但抵消不了的是柔软的情感以及粗糙却鲜活的生命。专注于真实、热爱和理想,还有中华民族的传统,这便是我们要守护的文化根脉。”
有一次我偶然了解到,在国外有很多对中国古籍的修复,请的是日本修复师,用的是日本纸张。然而我们知道,用于印刷中国典籍的中国手工纸表面结构和纹理完全不同于日本纸张。日本能造极薄极轻的“丝纸”,而当代薄如蝉翼的浙江开化纸,每平方米1.6克,比日本典具贴还要薄上几分。深藏于贵州丹寨的手工纸,被国家古籍保护中心指定用于古籍修复。这些饱含着中国工匠智慧的纸张,是中国送给世界的礼物。
(作者:汪帆,系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古籍修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