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翠微峰出发

  【诗意中国】  

  高110米的翠微峰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耸立在驼峰般的丹霞地貌山林之中。用无人机环绕航拍，发现它从侧面看更像是一艘在绿海中搏浪驰骋的巨轮。不过，它的独特远不止这一点。

  峰巅之上，自古就有道人和隐士筑屋居住，在逼仄的平地之上开凿水井、开垦菜地。明末清初，魏禧等九位学人退隐到翠微峰，在峰顶开办名曰“易堂”的学堂，提倡古文实学，坚持半个世纪之久。翠微峰距宁都县城约2.5公里，即便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也不算偏远，之所以能避世，是因为险峻的地势。

  从山脚上山，既没有盘山道，也没有连贯的台阶，得从一个几乎和地面呈90度的裂缝攀爬上去。翠微峰作为4A级景点开放后，峭壁上开凿出了一些石阶，在手臂找不到着力点的路段安装了钢筋横杠和扶手，但即便如此，上山的难度和惊险程度也近似攀岩，有的地段因裂缝太窄，体型稍胖的人很难通过。

  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登山，我被翠微峰惊到了，因这一百多米高的裂缝，因“易堂九子”的孤勇和决绝。三百多年前，裂缝之中的抓手和落脚点比现在还少，每一位上山的人踏上的可谓是不归路。他们是怎么把建筑材料运到山巅的？又是怎么做到躬耕自食的？

  翠微峰给了我不少团队建设和文艺创作的灵感。

  2019年秋天，我和《星火》杂志团结的一群致力于文学公益的“文青”，从江西各地会聚于翠微峰下，然后从裂缝中列队登上山顶，我们将这个过程摄入一个短片——《攀登自己》。我在视频的字幕里写下了这样的句子：“路躲进峭壁时/人攀登的其实是自己/没有路不是匍匐的理由/创作一条路并把它发表在悬崖上/这是比写诗更感人的才华。”

  从翠微峰下来，我们到了对坊乡的脐橙园，去寻找“如果每天都坚持燃烧/糖和美就会从空中生长出来”的意象。

  脐橙是我冬季最爱吃的水果，它清新爽口的甜是空中长出的糖，无数脐橙点缀赣南山地的景象是空中长出的美，每一棵果实累累的橙树都是劳动创造的奇迹。果树顺着丘陵的地势高低起伏，绵延不绝，令人感动。

  我们在脐橙园里体验采摘，累了就围坐在果树下吃着脐橙探讨创作，切开的脐橙在阳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这些场景后来成为短片的后半部分，想表达一种隐喻：不断攀登超越自己之后，才可能品味到人生的糖和美。

  夜间在小镇的茶园举办文艺沙龙。当篝火照亮夜空，不少游客也围拢过来，以为会看见载歌载舞的狂欢，结果发现，这里的篝火沙龙是安静模式，没有酒，也没有文艺表演。大家安静地讨论如何像攀登翠微峰一样翻越现实中的种种阻碍。现场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都比发言者的嗓门大。

  围观者散去。沙龙在茶园的清香和幽静中持续到午夜。

  仅仅四年过去，这批从翠微峰出发的80后、90后“文青”，有些已成为本省小有名气的诗人、作家。

  此后，我多次重访翠微峰。

  “你可能爬过不少很高、很出名的山，但你一定要爬一次翠微峰，因为它的模样，它的故事。”我常常这样向朋友力荐翠微峰。

  今年三月，去靖安、鄱阳等地拍摄春光之美后，在朋友圈里见一位摄影家晒出一位白裙女子在无边的油菜花海中奔跑的照片，心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不仅因为这画面，还因为拍摄地的村名——鹧鸪村。

  数日后，我也来到了位于翠微峰以东十余公里的鹧鸪村。

  我们赶到时，油菜花已被夜雨打谢了三分之一，但桃花开得正好，桃林的粉红叠印在油菜花的嫩黄之上，在春日艳阳的照耀下是那么静美。宁静的破坏者是嘤嘤嗡嗡的蜜蜂，它们争分夺秒、不知疲倦地往返于花地和蜂巢之间，遇上无人机飞旋的桨叶也奋不顾身。

  我也像蜜蜂一样，在鹧鸪村外盘桓了很久。先是笨拙地模仿白裙女子在花间笔直的土路上奔走，并用无人机的跟踪功能从空中自拍。之后蹲在油菜地旁闻花香，听蜂群汹涌澎湃的轰鸣。

  听说安福乡有个叫西甲的老村还保存着传统的手工造纸作坊，我这才不舍地离开了鹧鸪村。

  宁都多丹霞山，这是早就知道的，踏上去西甲村的路途，才发现这里的很多山峰都酷似翠微峰，像是它的孪生兄弟，只是散落乡野，寂寂无闻。

  西甲在一处山坳里，车子沿着山路绕到高处，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进入山间盆地。四周骤然寂静下来，耳朵像是装了音量放大器，斑鸠的嘀咕、微风晃动野花的簌簌声响、村内老人的小声交谈都能随着空气的流动传出很远。造纸作坊里，一位老手艺人在用木槌将石臼里的竹屑捣成竹泥，沉重的木槌在他右脚的踩踏下吱呀高举，脚一松，便咣当砸下，声波在低矮的作坊上空萦绕，久久不散。他用竹筛在水池中过滤竹纤维的声响“哗啦——哗啦——”，水灵而富有韵律，很容易就将人带入缓慢而从容的手工业时代。

  村中还保存着不少泥墙黑瓦的客家老屋，院子、腰门、天井、木板楼均完好无损。

  竹林掩映的一个院子前，一株高大的李树在喷吐白花，每一阵风吹过，都会摇落片片花瓣，层层叠叠地铺在石板路上。主人在光线昏暗的厢房里午休，分贝不一的两种鼾声像两只呆萌的土拨鼠轮流出洞。院中，一只母鸡领着一窝叽叽喳喳的鸡崽在墙根的草丛中啄虫，虚掩的腰门在春风中不时发出细微的吱扭声。这些声音仿佛来自遗失已久的童年，对内心焦躁的人有很好的治愈效果。同行的二人躺在廊前的摇椅上晃了几晃，就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

  在此之前，我已到过翠微峰周围的不少村镇，见识过各种客家民俗，也领略过一些尚未开发的风景，到了西甲村，才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还是知之甚少。

  翠微峰四季风光各异，我最爱看它在清晨的云海中若隐若现的样子，它和群峰之间似乎隐藏了无尽的秘密。变幻的云海给人这样的暗示：以翠微峰为起点，不管朝哪个方向出发，你都能发现不一样的美，不一样的自己。

  （作者：范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