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笔谈】
长江中下游交界处的滨江小城,是荆楚和巴蜀交融的地方,是山川大地朝平原过渡之所,这是我出生并长期生活的地方。我站在自家楼上,就能见到那条映着天空颜色的大江向东奔流不息,内心时常涌出一股初心般的勇气和天真。
它哪里只是我生活中的背景,而是血液啊!
江水四围的一座洲岛,方圆百里,行政区域上被称为百里洲,我笔下统统称呼为孤岛。孤岛因为千年泥沙堆积,耸立于江心,日夜遭受江水冲击,却又依赖江水生存。它充满悖论地存在,自带隐喻的高光,天生就具备文学气质。它的存在是所有乡村的缩影,是故土和原乡的初版,它的变化,就是典型的中国乡村变化。
而我是它的子民。
至少在我30岁以前,它是我很想离开并且永远不再踏回的土地。它出入极其不便,即便是对面的滨江小城,出入一趟,快的话,也要花费大半天时间。节假日,简直了,至少一天,而排队等船的时间要占三分之二。您能想到,它的保守和落后。它的沙质土壤似乎为它提供了富饶的种植地,却也为经济提速竖立了屏障。它天生就是隐蔽的桃花源地,或者说,它就是一方在漫漶岁月中保持原生态的江心小岛。风起时,沙土四扬;风停了,浓雾从江面蔓延而来,继而笼罩,村镇隐隐约约……
那样一块局促的、落后的地方,大概与我年轻时奔向远方的理想是逆反的。终于,我们三姐妹走出孤岛,而我因为种种原因与它对江而望。或许隔有一定距离,我渐渐发现了它的魅力,也以平静客观的心态辨别出它对我的滋养。我终于领悟到,它在我生命的天平上,与命运几乎同等重量。于是它化身为文字的动力不断牵扯我的笔触,以小说散文和纪实的形式来表达——关于记忆和原乡,关于时代和土地。我的文字缓慢而源源不断地行进,围绕它,就像一只鸟找到天空,飞不够又不断留下印记。而这一切,源于它的变化。
2020年以前,百里洲即我笔下的孤岛,打下一场脱贫攻坚战,我如实地记录下来。物质上脱贫,依靠政策和社会助力,大概不会太难。但难的是,精神和心理上的脱贫。故而,在文字上,我始终关注这块土地在时代中的变化,首先是人的变化,着重于他们的精神气度和心理状况。这点,曾经作为帮扶干部的我,在频繁的下乡中,感觉到太不容易了,但是,村里人的精神气度和心理状况的确在变化。
那些致力于改变的人,无论是孤岛上的农民,还是帮扶干部和众多的社会参与者,他们都是建设者,都是怀揣理想之梦的平凡人。他们把理想一点点融化在日常中,以各自的能力和智慧去付诸现实,去建设属于他们的理想国。就像我创作的长篇小说《水未央》,以三种身份、三种视觉、三种努力去叙述孤岛正在发生的变化,去发现因为坚守传统而介入现实的我们及其脚下的土地,去领悟我们与传统并肩前行时,个体与时代彼此相融的关系,从而去实现类似理想国的原乡:绿色环保、精神康健的生存家园。它是新山乡巨变的一个清晰缩影,也是我们乐意交托整个身心的灵魂港湾。
这三种视觉,分别来自三个女性的眼睛。她们分别是俩姊妹和她们的女儿,两代人,中间还穿插了母亲和祖母及她们那个时代的经历和历史书写。实则是四代人的时光书写,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面貌和她们为改变命运而作出的种种努力。岁月绵长,犹如长江东逝水滚滚向前,时代也在不断变化,而改变和建设的步伐若江水川流不息地向前……
毕竟,我们在参与中,就是它的构建者,而我们也在构建中完成了时代对自身的指认和打造,获得了成长,彼此构建,相互锻造和成全。
(作者:朱朝敏,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小说家,长篇小说《水未央》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