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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8月25日 星期五

    与沙共舞

    作者:李佩红 《光明日报》( 2023年08月25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初夏,沙漠温度已飙升至40多度。口罩、围巾、帽子、防晒衣,全副武装仍觉热浪浸淫,口鼻耳脸灌满沙尘。沙子里有盐碱,蜇得人脸疼。沙漠植物试验田里,在骆驼刺、荆棘、锦鸡儿、高碱蓬、白刺、柽柳、沙枣等众多沙漠植物中,一株红玫瑰迎风绽放,蒙尘的花瓣褪去娇嫩、柔弱,虽显干涩,却依然美丽动人。

      站在治沙站的观景台上,放眼望去,一面是茫茫无际的沙漠军团,一面是顽强保卫故土的绿色卫士,绿洲与沙漠隔着一条流线型的公路,日夜不息地争夺、厮杀、对决,激荡着信念与生命的力量。

      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众多的县市里,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且末县的境遇最为险恶,是全国风沙危害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车尔臣河曾因沙漠侵蚀几经改道,沙漠与县城中心仅隔两公里,5万余平方公里的沙漠占全县行政面积近40%,一年365天近一半的时间沙尘弥漫。历史上,且末从95公里外的沙漠腹地恰勒玛旦古城迁徙到了距且末县几公里的且末古城,又从古城移到当下的县城,沙漠并没就此收手,一路追杀,把且末逼到了车尔臣河一侧,紧贴着昆仑山,最终沦为“沙漠孤岛”。为了保护家园,20世纪90年代,且末县砍伐一棵树都需要县长亲自批示。1998年2月,时任县委书记在全县治理流沙动员大会上大声疾呼:且末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一天要吃二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如果再不发展林业,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将是且末各族人民的罪人!

      要么被风沙吞噬,要么绝地反击。两条路摆在且末人面前。1998年3月,且末县成立治沙站,七个人七把铁锹,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打响了治理沙漠的持久战。25年来,全县男女老少齐上阵,种植树木12.9万亩,千万棵树木、无数人的热血和汗水砸进沙漠,竖起一面面绿色的盾牌,有效地遏制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侵蚀。如今,较1998年治沙前,且末平均沙尘暴天气减少31%,降雨量增多17%,生态环境得到明显改善。

    居来提·库尔班的苦恼

      又是一场被沙子淹没的噩梦。醒来,居来提·库尔班浑身大汗淋漓。

      可怕的记忆来自童年。

      自打有记忆,居来提·库尔班最害怕刮沙尘暴。遮天蔽日的黄沙从车尔臣河东岸扑过来,像一堵移动的墙,像10万匹马在狂搅,很快将县城罩住。夜里,小居来提·库尔班感到呼吸困难,喘不上气,一只大手仿佛堵在他的嘴上。他挣扎了几下,睁开眼,发现脸上、身上、被子上全是厚厚的沙,他吓得坐起来喊妈妈,脸上的沙子簌簌落下。

      妈妈安慰居来提:“别怕,风停就好了。”

      一场场噩梦伴随他长大。

      居来提·库尔班的父亲库尔班·赛都拉生前曾任且末县县长、县绿化委员会主任。在任期间,他指挥人员把车尔臣河边被洪水冲过的地方推平,竖起一道500米宽、12公里长的“绿色走廊”,荣获全国绿化劳动模范光荣称号。

      居来提想做第二代治沙人。

      2002年,治沙站成立的第四年,居来提·库尔班接到调任治沙站站长的通知。

      居来提·库尔班出发了,他要用自己的手终结纠缠于心的噩梦。且末治沙站位于车尔臣河东岸,与县城直线距离仅一公里,但满怀壮志的居来提·库尔班的心却越来越凉——出县城就没有像样的路了,摩托车驶在凹凸不平的砂石路上,拖着长长的尘烟,没走多远脸上就蒙了一层尘土,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环顾车尔臣河,河面三四百米宽,水看着不算深,也没见到一座桥梁,只能蹚水过河。过了河连砂石路都消失了,茫茫沙漠里两间土屋,没水没电,连个厕所都没有,唯有7名治沙工人、7把铁锹和7颗火热而年轻的心。尚未形成规模的治沙林里,零零散散的胡杨和工人的脸色一样,粗糙、干燥、皲裂、蔫头耷脑。

      “难道这就是治沙站?”居来提·库尔班心里嘀咕。

      县城环境够恶劣了,可与这里相比,就是天堂。在第一次职工会上,他给员工,也是给自己打气:“我们现在困难很多。但有党和政府的坚强后盾,有先进的科学技术,怕什么?发扬愚公移山精神,一定能治理好沙漠。”

      居来提·库尔班决定先修路。当年6月,趁车尔臣河枯水期,他带领这7名员工,拉运砂石,筹集建桥材料,动手修路架桥。

      沙漠温度高达70摄氏度,鸡蛋埋在沙子里都能蒸熟。身上的汗水风干了一层又一层,把衣服浸成盐碱壳,后背又疼又痒。路一寸寸向沙漠深处延伸。一个月后,5公里的砂石路修筑完成,治沙站终于和县城串联起来。他们在河面上架起简易木桥,员工上下班再也不用蹚水过河了。就此,且末县建成全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防风治沙工作站。

      沙漠里,人工灌溉根本无法实现大面积种植,也保证不了树木的成活率。为此,治沙站第一任站长刘振东从广东购买一套可移动喷灌节水设备,但该设备满足不了大面积的绿化需要。居来提·库尔班接任后,听说有了滴灌技术,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千余公里外的乌鲁木齐市。居来提·库尔班面皮薄,从小到大没为自己的事求过人。这次,为了治沙他豁出去了。

      “工人们都是用铁锹挖坑、种树,用桶子到河坝提水、浇树、施肥……用最原始的办法治沙,我们有决心,只是缺少资金……”自治区林业厅的领导被眼前风尘仆仆、嘴唇干裂的中年男人感动了。“自治区正在推广滴灌节水技术,帮助偏远贫困地区治沙我们义不容辞!”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他的双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烈日下挖沙坑的他没有哭,因挑水磨破肩膀的他没有哭,拉沙石不小心翻车被砸伤的他没有哭。当确信将有资金、技术支持治沙时,这个硬汉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不久,自治区专家专程到且末治沙站教授滴灌技术。从此,科技为治沙工作插上了翱翔的翅膀。

      打机井、拉管线、铺滴灌带,推广节水滴灌防沙治沙技术,选择耐旱、抗风沙的梭梭、柽柳、沙拐枣、胡杨等乡土树种,居来提·库尔班忙得不亦乐乎。那一年,他们成功绿化了680亩沙地。有了滴灌技术的加持,治沙站以每年上千亩的速度扩大治沙林的范围。排列整齐的林带不断向沙漠深处推进,展现出浩荡之势。

      且末是全国治沙成本最高的地区。县里工农业基础薄弱,治沙需投入大量资金,长此以往用什么支撑绿洲养护和治沙成本?

      “当时我就想,能不能生态、经济两手抓?”居来提·库尔班四处查资料,了解到红柳根可以接种大芸(学名肉苁蓉),经济效益不错。

      2003年5月,治沙站工作人员全部出动,开始在防风林的红柳根部大面积接种大芸。2005年4月,大芸终于有了收获,首次采挖产量达两吨多。自己的劳动成果转化为经济效益,极大地鼓舞了大家,也为防沙治沙生态经济双赢的战略目标奠定了基础。2005年,河东生态防风治沙示范区被国家林业局列入全国防风治沙综合示范区。

      世界上从来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2006年的整个夏天,治沙站工作人员都在接种大芸,没人喊热、喊累,3个月种植近3000亩。

      2008年年初,且末县遭遇几十年不遇的强冷空气,给大芸造成了致命打击。开春时,大芸没有破土而出,挖开一看,大芸在沙土中全部冻烂。在场的人们沉默了,甚至流下了眼泪。

      3500亩红柳大芸全冻死了!

      裹着厚厚棉袄的居来提·库尔班默默地挺起身,挺起的还有他不甘的意志。

      经过咨询,得知红柳接种大芸难抗低温。打听到有地方也种植大芸,而且能够过冬。可南疆在此领域还是一片空白。

      面对未知,居来提·库尔班选择了积极尝试。2009年,他引进3万株梭梭苗和大芸种子试种100亩,梭梭成活率达到90%。2010年5月,居来提·库尔班始终记得那一天——一丛丛大芸从沙窝窝里长出来,其中一个沙窝窝竟长出了47根大芸!

      成功终于向他展开了迷人的笑容。

      通过25年的不懈努力,且末县河东治沙基地最终形成了经济作物+生态效益两手抓的治沙模式,居来提·库尔班荣获“全国林业系统劳动模范”。在他之后,又有两任治沙站站长继续带领大家治理沙漠。

    沙漠玫瑰帕提古丽·亚森

      初夏,沙漠温度已飙升至40多度。口罩、围巾、帽子、防晒衣,全副武装仍觉热浪浸淫,口鼻耳脸灌满沙尘。沙子里有盐碱,蜇得人脸疼。沙漠植物试验田里,在骆驼刺、荆棘、锦鸡儿、高碱蓬、白刺、柽柳、沙枣等众多沙漠植物中,一株红玫瑰迎风绽放,蒙尘的花瓣褪去娇嫩、柔弱,虽显干涩,却依然美丽动人。

      来到一片沙地,高大的沙丘被推平,平整如坻,一眼望不到边。沙地上拉出一条条笔直的黑色滴灌带,沿滴灌带新栽的梭梭苗刚冒出细芽,远处的绿洲已经郁郁葱葱。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林草系统劳动模范”帕提古丽·亚森,正在例行检查滴管堵漏和树苗的成活情况。摘掉围巾口罩,40岁的她看起来至少比城市同龄人苍老10岁。细看,面容仍旧美丽。

      帕提古丽·亚森和每个且末人一样,童年的记忆里总是伴随大风和黄沙。离开沙漠,是她少女时代的愿望。高中毕业后,她考上位于乌鲁木齐的新疆钢铁学校,在毕业时得到一个去大型公司工作的机会,却因哥哥车祸去世,为安慰陪伴父母回到故乡。她赶上了一次工作招考,有环卫处、治沙站两个选择。

      母亲说,女孩子还是去环卫处吧,不太辛苦。父亲却说,年轻人需要磨炼,大家都挑简单的活,那难活谁来干?报治沙站吧!

      帕提古丽·亚森的父亲是一名历史老师,深知风沙侵害家乡的历史。由于流沙堵塞,车尔臣河曾三次被迫改道,县城也曾因风沙的影响两次搬迁。小时候,一遇到风沙天气,父亲就会忧虑地对帕提古丽·亚森兄妹说,再不治理,恐怕县城又要搬迁了!

      拗不过父亲,2005年,帕提古丽·亚森到治沙站报到。上班第一天,就和同事一起到车尔臣河畔割芦苇。零下二十多摄氏度,一天下来,手背被划破好几处,鲜血淋漓。接下来的一个月,做沙障、铺毛管,最多一天拉30根400米长的毛管在沙漠中徒步走三四十公里,累得双腿直打颤。

      春季,强沙尘暴频繁,空气里的尘土让人难以呼吸,沙粒吹打在脸上犹如针扎。夏季,地面烫得站不住脚。长时间风吹日晒,多少化妆品也遮不住黝黑的皮肤。她的内心开始动摇了。“爸,我受不了了。”父亲鼓励女儿:“干啥工作都是前面难!”

      这年9月,父亲因病去世。临终前,父亲拉着女儿的手叮嘱:“别想着换工作,好好干,这工作有前途。”

      “从此以后,我就沉下心来了。这是父亲的唯一要求,我必须做到。”说到这里,帕提古丽·亚森泪流满面。

      承诺容易,坚持很难。

      春天造林,夏天管护,秋天种大芸,冬天修路。每年3到5月,风沙说来就来。起风了,她和同事们抱在一起缩着脖子;盛夏高温,干着活就闻到鞋底一股烫胶皮味儿……

      一年、两年、十年,时间的力量是无形的。不知不觉,沙漠在帕提古丽·亚森眼中变美了。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丘上,眺望点点新绿,心里满是如水柔情。

      不幸悄然而至。2009年12月,帕提古丽·亚森查出脑瘤。脑瘤会压迫视神经,导致失明。亲戚劝她,这是老天给你的机会,拿上诊断书换个工作吧!县妇联知道她工作能力强,好心帮她办理了到妇联办公室工作的手续。帕提古丽·亚森考虑再三,把调令锁进了抽屉里。2023年,帕提古丽·亚森又查出患上甲状腺癌,术后一个月,她就返回治沙站上班了。

      就这样,一干就是18年,帕提古丽亲手栽下了几万棵树。

      那一次,帕提古丽·亚森乘飞防作业飞机在河东生态治沙基地上空鸟瞰大地,绿浪一层推着一层涌向沙漠深处。“哇,太壮观了,从空中俯瞰下去,才知道我们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帕提古丽·亚森脸庞闪耀出柔和的玫瑰花色。

    库尔班·肉孜的梦想

      46岁的库尔班·肉孜是最早进入治沙站的7名员工之一。用他的话说,刚来时自己还是没结婚的羊娃子。26年过去,现在是“中年油腻大叔”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

      “我的时间被沙拐枣、红柳、胡杨、梭梭这些贼娃子偷走了。它们高了,我却矮了,老了。”

      治沙站的人都听说库尔班·肉孜有一个梦想,但他始终不透露。谁问他都说:“饭要一顿顿吃,树要一年年长。不要着急。”

      在治沙站工作时间久了,平常少见生人,库尔班·肉孜神情腼腆。一走进防护林,他两眼放光、侃侃而谈,像换了一个人。

      “这一片是1998年种的。这年开春,我们蹚河水到东岸,在沙漠里植树。当年植树,不像你们想象的挖个坑,把树栽下去这么简单。先得带上镰刀去河边割芦苇,枯芦苇又粗又壮,一天下来,我们手上、身上、脸上都是血道道,吃饭不敢拿筷子,洗脸不敢用毛巾擦。我们用芦苇种草方格,把沙子固定住后,再种上胡杨、红柳和梭梭。水是用扁担到河边一桶桶挑到沙漠里的。干一天活,躺在沙窝里不想起来。”

      库尔班·肉孜每次来到这片最早绿化的沙漠时,都会不自觉地钻进去看看。

      “这片树林浓密,进去查找管线都费劲。这片是2007年种的,那年我儿子出生。”

      库尔班·肉孜回忆起儿子5岁那年,妻子带他来治沙站“探班”。儿子兴奋地在沙地里跑来跑去,妻子见他们连热水都喝不上,干馕就咸菜凑合一顿饭,难过得直抹眼泪。在儿子眼里,爸爸了不起,能让沙子里长出树、开出花。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随着国产滴灌技术的成熟,借助机械设备,治沙站植树的速度不断加快。哪怕疫情期间,治沙站的员工仍没停止植树,他们克服重重困难,3年种树5000亩,成活率达80%以上。绿油油的小树挺立在黄色沙地上,如沙场点兵,英姿飒爽。

      起风了,风卷起沙土往脸上打。库尔班·肉孜却很淡定:“这在沙漠里不算风。20多年前且末的沙尘特别严重,一刮风昏天黑地。遇到大风,把衣服蒙在头上,推车顶风前行,走一步退两步。”

      在库尔班·肉孜的心里,树比人重要。人被风吹倒了顶多破块皮,过几天就好了。大风把树苗吹走了、电线吹断了,是无法挽回的损失。因为在沙漠里种一棵树比养孩子难多了。种树前要把上百米高的沙山推平,然后打水井、拉电,用发电机抽地下苦咸水,一口井的出水量只够绿化一千亩沙漠。在地下铺设好主管、支管,每间隔3米再铺设毛管,管子前后联通,纵横交错。一根毛管长500米,每米一个滴水孔,供小树喝水。管子一旦吹离树苗或折断,几百棵树苗很快就会枯死。

      有次大风之后,治沙站的小伙各自抱着头,坐在黑屋子里谁也不说话。真想大哭一场。可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除了干,别无选择。风势减弱,他们返回沙漠,重新铺设滴灌带、重新植树。

      这就是库尔班·肉孜的工作。这一干就是26年。

      一个人有多少个26年。

      1998年,20岁的库尔班·肉孜技校毕业后,听说家乡要成立治沙站,他毅然返回且末,报名加入第一批治沙行列。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治沙站一些人来了,一些人走了,库尔班·肉孜从未动摇过。如今,他是治沙站的高级技师。工作条件改善了许多,现在推沙山、打井、铺设滴灌带、施肥打药,全部实现机械化。治沙站也从最初的7人发展到38人。2021年,他还收了一位汉族徒弟,自愿来治沙的山东淄博小伙荣新宇。今年开春,他帮荣新宇在沙漠里试种了两亩艾蒿,6月底收割,为治沙多样化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新方法。

      师徒俩人很高兴。

      荣新宇曾问起师傅那个始终秘而不宣的梦想。库尔班·肉孜笑笑:“你想,我们且末虽然绿化了12.9万亩沙漠,但对于且末境内5.38万平方公里、相当于80.7亿亩的沙漠仍是杯水车薪。而整个塔克拉玛干纯沙漠面积有33.7万平方公里。治沙任重而道远。我的梦想是,儿女好好学习,上内地的重点大学,毕业后回到且末,继续治沙。我们子子孙孙种下去,总有一天沙漠会变得绵羊一样温顺、花园一样美丽。”

      是的,一切远没结束,一切还在路上,且末人还在努力着、奋斗着、憧憬着。

      (作者:李佩红,系新疆巴州作协主席,出版散文集《塔克拉玛干的月亮》《行色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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