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雨云压在头顶,似乎一抬手,雨就要落下来。对面山上的云是粉状的,青白相间,风一吹,云就往山上跑。蓬莱山水多仙境。眼前跃出的风景,就像处于兴奋状态下的大脑里时刻迸出的灵感。
我们是从后山的盘山公路翻进白头格的。白头格是闽南大地上一个比村还要小的单位。白头格原名白泥格,因山岭出产白鳝土而得名。从地形上看,它就像是一个圆锥形容器,顽固地朝大地深处掘进。它又是活跃的,环形的山坡上生长着古杉、荔枝、毛竹、芭蕉,大厝就被那些植物掩映着,不起眼的夜合、含笑、山茶释放出馥郁的香气,四时风物新。厝都建筑在半山腰,沿山而立,一大半是两层老楼,有三两座是平卧的大厝。它们在人们的视野里始终是低矮的,那些站在山梁上的人,眼睛里出现的首先是厝顶上黑漆漆的瓦片和凌空欲飞的雕甍。
雨来了,落在那些刚刚长出的芭蕉叶、荔枝树上,发出沉闷的细响。
连接厝与厝之间的石阶看起来有年代了。飞蓬草从石缝中抽出来,像一根根鸡毛掸子,被雨水冲洗过的石阶,露出历史的底色。白头格就是靠这些石阶串联起来的。这是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封闭的环,人们通过上台阶或者下台阶在这个环形中移动。从德安楼、和安楼向外望,可以看到近处的娱山楼、玉安宅;从娱山楼、玉安宅向外望,可以看到远处的联安楼、新安宅、梅村书屋……在山野中,每栋大厝都像是一团突兀的色块,这种醒目的红与葱茏的绿形成巨大的反差。
德安楼大门紧闭,门的四周是一个石头材质的门楣。一整面墙上只凿开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小窗,窗子虽小却显得神采奕奕。这里的人们盖房子,似乎不喜就地取材。据说当年用来盖厝的材料许多都是漂洋过海、远道而来,最远的来自意大利。师傅也多是从外地请的,据说当时从江西请来了一位风水先生,在这里一住就是八年。有个师傅刚来时还是个单身汉,等大厝建好了,儿子都及腰了。请了惠安的石雕师傅、永春的木匠,只有抬石、挖土的活儿才由本地人做。
娱山楼的门敞开着,我站在潮湿的天井中央,看着地上的点点青苔。我很着迷于这种天井,尤喜欢坐在天井中冥想,将琴代语兮,吟风弄月兮……这时,从二楼传来了一声惊叹,原来是有人发现了传说中的意大利花砖!它的样子有点像一小块波斯地毯。一百多年前,一块有着繁艳花纹的砖镶嵌在墙上毕竟是一件奢侈之事。更奢侈的是,白头格每一座屋子当时都通了由镀锌管引入的自来水。水龙头拧开,水就会从水管里涌出来,像一种清澈而热烈的情感。
据说在爱迪生发明电影放映机没几年的时候,一个远在菲律宾的年轻人就把一台电影放映机带回白头格,这个人叫胡典成,一个天生热爱出走的人。他从这块山多田少的土地走出去,走向泉州、厦门,然后又朝着更远的南洋而去。
行走在雨中,凝视着那些精美的建筑构件,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客家的围屋。厝与围屋,它们在设计上,都体现出强烈的家族感。建筑虽然是凝固的,但它荡漾出的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生存哲学。无论是居住在围屋还是大厝里,那些居民都感到自己弱小的生命被某种无形的纽带串联起来。
无论走出去多远,漂泊者仍然需要一个回归之所。1908年,已在菲律宾闯出一番事业的胡典成回到白头格,他将多年的积蓄倾注于大厝的建设之中。从第一栋大厝开基到建成最后一栋大厝止,整整30年。我想,大厝之于归来者,所构成的不仅仅是面子上的荣耀,也是精神意义上的圆满。
(作者:朱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