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古典的情怀,汹涌地穿凿,构成悬壁如虹的气度,让人探索到时空和人生的深度。
四周一片寂静。我注目凝视的,是一双双睁开在历史中的眼睛。
黄河石
曾在西沙的礁洞,发现过弥勒坐像石;曾在三峡的浅滩,捧起过阴阳太极石;曾在尼罗河畔的国王谷,捡拾过法老头形石。而这一次,在兰州,与黄河石不期而遇。来自黄河底部的石头,大者如车,小者如斗,砺者如刃,润者如玉,堆满了一大片空阔的院落。周边高大的回廊,时隐时现。
黄土高原的风,埙一般的,如泣如诉。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屈原《天问》)
恢宏而深切的追问,穿越时空,在苍天下回旋。
坚硬的石头,冰冷但有脉息。无声的生命,凝固了轰鸣与喧嚣,在深渊中孕育自我。亿万斯年的固守与沉默,为了更有力的释放。岁月无尽的激流,淘洗出多姿多彩的筋络,等待着有一天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生命。
石头走出大河,于是大河的神话,传遍世界。
击碎须弥腰,折却楞伽尾。浑无斧凿痕,不是惊神鬼。
(八大山人《题奇石图》)
——通透怪异的石头,毫无斧凿的痕迹,似乎是从须弥楞伽折断下来,应该没有惊动山上的鬼神。
巨石严酷,再大的重压也心灵笃定,是一个圆满具足的世界;细石奇巧,即便状若芥子,也蕴藏着三千大千。
石从深深的河床走出,依旧在汹涌咆哮。一道道曲曲折折的起伏,蜿蜒着绚丽的光芒;一个个明明暗暗的凸凹,闪烁着神秘的表情。形状、纹理、色彩各异,彰显出造化的莫测;静穆、坚实、卓然自足,充满了强悍的张力。内在的气息,氤氲周流。独立于它所表现的物象,艺术符号的诞生自然天成。
我在高高的石堆中穿行,来与石头进行一次灵魂的约会。石头是有语言的,用心与石对话,就能听懂石的语言。
石是一部巨著,拥有无数拜读者,熟识洪荒的标识,感悟真正的永存。
地球致密而坚硬的岩石圈,构成了作为陆地的稳定台地。造物以之撰写地球的历史,人类以之撰写自己的历史。石头是大地上丰厚的纸张,一个灵智的物种用它表达的内容,比用诗歌、绘画、舞蹈和音乐加在一起还要多且深刻。
石是星球上阅历最深者,无尽时空,万象世事皆如轻烟散尽,唯石汲日月精华,聚山川灵气。天工造物,平实而恬淡;混沌如愚,冥顽而深邃。历经天崩地裂的洗礼,成为一种精神象征。盘古化石造地、女娲炼石补天,精卫衔石填海、夏禹凿石治洪……人们在石头中寄托了情操、个性和愿望。
石文化是人类文化的开山。“至坚者石,最灵者人;何精诚之所感,忽变化而如神。”(白居易语)
每一块石头都是独特的生命。即便眼睛昏花如雾,这时也会晶莹明亮。多少石痴一方美石在手,领略了天地的精神;多少名匠一生心血挥洒,刻镂出天才的文章。对于中国文人士子,石是崇尚自然的审美对象,又是磊落清高的品性象征。经由艺术的移情,转化为人格的结晶。
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堕世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顽仙。
(曹雪芹《题自画石》)
鲁迅称曹雪芹“生于荣华,终于零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石的兀傲与孤愤,是艺术的自尊,更是做人的自尊。
一石一世界,需要独具慧眼;一握一琢磨,是意味深长的叩问。每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生命密码。徜徉其间,感受石头绽放的心情。石以饱满的生命装饰世界,在永恒的时间里,牵挂起一片风景。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天不语,自有高远;地不语,自有广博;石不语,自有境界。
不是河流使石头神秘,不是时间使石头古老。石头的生命,比最有想象力的传说更遥远。在人类出现之前,早已存在。宗教、艺术、神话和殿堂,都只能为之倾倒,永远不能比拟自然力的创造。
石的强韧和恒定显现出格外的意义。无视时间的更替和季节的变化,严峻而安详,永远不会有蛛网般的额纹和霜雪般的鬓发。
永远不会在时光里枯竭。
陶罐
那时的人们粗犷,不知精致细腻为何物;那时的人们阳刚,没有清脆轻薄纤巧透明的阴柔趣味。出土的陶罐平静地站在博物馆的橱窗,不知何为浑朴而浑朴坦然;不知何为端庄而端庄天成;不知何为高贵而高贵自在。不输铜晕绿,漫拟玉无瑕。素面无粉黛,如人披肝胆。没有含蓄,没有朦胧,没有婉约,没有雕龙描凤的安排,没有江南四月的惆怅。
目光与陶罐对峙,在咫尺之间凝固。数千年的时间,弯曲在优美的弧度里。
原始天地的蛮荒,目光野性温柔。神祇居住的山谷,幻影迷离。洞穴散落在河岸,草泽中的水流,独木舟往若飘然。我听见了击缶,以及巫舞歌声。
已经有了“玄鸟生商”的颂歌,太阳和河水是部族的父亲和母亲。现代语言隐退。目光轻柔地抚摸陶罐斑驳的身体,粗略的印纹是它默诵的古歌。越过千年古道,穿过风干已久的灵感,在日渐枯竭的思想里成为一泓甘泉。
现代人迷恋珠宝,对远古的陶罐也许不屑一顾。陶罐在遥遥岁月中,等待着一双知己的眼睛。
晨曦初露。河水被汲起,有残星在波纹上轻跳,叮叮咚咚的滴水绵绵不绝,细细密密的软泥从指缝渗出。泥土终于等来了一个涅槃重生的机遇,被一双双坚硬或柔软的手抟埴,注入暖流,缠绵而持久,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然后,我听见匠人杂沓的声音,响成一种节奏,为陶罐烧最后一把柴火。古树的枝条在古窑里迸发激情,水与泥土,在火中羽化了自己。
于是,苍老的青烟掠过荒原。一个生命被创造,留在陶罐上的绳纹,记载着远古部落的憧憬。
于是,唯美开始有了自己的命运。
匠人走出作坊,褴褛而油亮。坡上的陶罐与落日的余晖相互映照。像慈祥的老人,在悠然中静静地回忆老去的光阴,一个个生灵闪着点点光焰,带着部落的印记,从野蛮走向文明。
一切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我注视陶罐,重温一种久违的韵律。先知镌刻的铭文,寄宿着早已消失的逝者。数千年的风沙掩埋,数千年的冰雪侵蚀,苍然如初。一定还有些什么,是无法流传的浪漫。这朴拙的身躯,承纳了数千年的悲喜。占卜和释梦,诡异的线条和魅惑的歌声,古老的咒语以及原始的图腾,成为陶罐上粗粝的图案。
在岁月的流逝中,陶罐深藏一种慑魄的力量,幽幽与你对视,让你不由得怦然心动。
面对陶罐,就是面对先辈、故乡和历史。
陶罐是人类造型的滥觞。每一个都显现出时间的质感,透露大地最初的气息,让人思考物质与精神的价值与虚无。而陶罐经受数千年的沉寂,有了累世的生命,在不同的年代,给人们带来思索: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
在人类文化的系列,陶罐无疑居于前茅。那些灵动的流线,是祖先临摹树枝草叶的指纹,是他们男欢女爱追逐嬉戏的镜像。于是,有了甲骨文、青铜器,有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如果人类至今还没有陶罐,也不会有人工智能。
从钻木取火、茹毛饮血,到渔歌唱晚、耕作晨昏,到转瞬万变、量子纠缠,人类时刻在与过往的自己告别。
生命凝固,高原沉寂,远古的先知在安谧的时光中独处,留下一个个断层。悠长的风声,萧瑟而邈远。
陶罐在掩埋中幸存,历经岁月的洗礼,留住了荏苒的时间。说什么千年鼎彝,说什么国朝陶瓷,我只见陶烟五色长,数千年内纷纵横,虞夏商周谁复数。
瞩望烟云过后早已宁静的角落,默然无语。穿越时间的隧道,感悟历史的启示。
铜奔马
武威,天下要冲,河西都会。中原与西域的枢纽,亚欧大陆桥的咽喉,三大高原于此交汇。雪域、绿洲、大漠,多个文明兴替往复。西夏碑,揭开西夏的帷幕;《凉州词》,受汉风唐韵滋润;昭武门,有夜雨打瓦;天梯山石窟,乃是石窟鼻祖。河西宝卷,凉州攻鼓子,华锐藏歌,天祝土族《格萨尔》……是漫长的文化驼队。
雷台汉墓幽深,却让人一步走过两千年;雷台汉墓寂静,却让人震撼于滚滚车仗。
墓室里隐藏着一个辉煌的时代。铜奔马是那个时代的标本。令后人惊异的力学平衡,是一次真正意义的美学飞跃。生猛不驯的意象,一往无前的韵律,写照了汉朝骠骑将军的武功军威。
神清骨峻的骏马,昂藏跃然半空。骄纵地奔跑,超过了流星般的飞鸟。瞬间千里的动感,势不可当。纵骋驰骛,息如影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杜甫诗云:“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那不是飞鹰走狗、裘马轻狂的年代,不是品行被嘲弄,名誉被漠视,尊严坍为废墟的年代。国力强盛,疆土开拓,书生寒士都渴望封侯万里,连工匠的情怀也超迈遒劲,充满了飞扬蹈厉的勃勃生气。奔马的骨相嶙峋耸峙,状如锋棱,鼻翼偾张,风驰电掣。固有的文化隐喻,解构了苍白的语言,在非凡的想象中构成宏大的表达。
高耸的大陆板块空旷恒大,弓起球面的脊线。乳汁洗出的天空,云舒云卷如峨峨高髻、荡荡裙裾。苍鹰盘旋,大道似瀑布。
最远的地方,热浪涌动的高坡,马首悄然耸起。最初是一个,接着是一簇,然后是一片。然后,生命交响的高潮赫然来临。
万种天风骤然狂作。骏马雄壮的肌群,突起为跳跃的峰峦。马群纵姿跋扈,从远方和更远的远方潮涌而出。
大宛汗血天马从西极承灵威、涉流沙而来,从黄河负图而来。与犁铧一起耕耘生民的艰辛;与刀斧一起划破凝滞的血海;与所有为人喜爱的生灵一起,成为力和美的化身。
神骏是大漠的王者至尊。自由与奔放是固有的特权。风云滚滚,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铺张恣肆的野性行神如空,行气如虹,走云连风,吞吐大荒,呼啸在无边无际的天穹。狂放的马,不羁的马,越过关山苍茫的峰峦,在浩瀚云天纵情狂奔。飞溅的马蹄踏着寂寥,无限穿越空白而又充满热切的季节。
编钟在帝王的宫殿叮当作响,尊爵在将军的帐幕浅斟低唱,戈戟在生死存亡间顿挫折断,盔甲在血腥弥漫中沉思默想。没有热血就无法铸就铜筋铁骨。挽雕弓如满月,兵车踏破山阙,奔向山重水复的地老天荒。万里奔走的马蹄,凝结着古老的音韵,激扬的声响穿透了广袤的疆场。辽阔的大漠旌旗如火焰,和大漠一样无垠的雄心,映红了天空。那个惯于远征的时代,弓箭永远蓄满雄风,青铜的魂魄万古如一。
狂舞的铁蹄在血管里奔腾,声震寰宇的轰响是冰河破裂一泻千里。在地震般的战栗和闪电般的快乐的瞬间,我忽然领悟了生命的开端和终结的全部欢乐和痛苦的奥秘:挣脱欲望的缰索,卸下诱惑的鞍辔,去呼应自由的性灵气吞山河的抒情!
什么地方,鼓声隐约,唢呐呜咽,落日似鸣金。铜奔马依然在飞奔,穿云破雾。日光在马背上抚摸,暮色像紫丁香,一点点醉意,一点点温暖。
放飞的想象,在蓝天上簌簌作响。一匹马横空而过,定格大漠的静默。一个被束缚的躯壳,渴望奔马沸腾的脉搏,渴望在风云激荡的天空奔驰,哪怕是大漠上的最后一名骑士。
我看到时光在两翼间摇摇晃晃,寥廓而丰腴。负重者远走天涯,岁月的马蹄愈陷愈深。一生都在为渺小的算计奔波,从未有过心志的放纵,不知道使步履轻松的,是应该与生俱来的飞翔的品质。
只能站在历史的豪气之末,荡气回肠。在春风沉醉的夜晚,不安分地想做一个马夫:在黎明的信风中牵起缰绳,走过万紫千红的原野,溅一身花香。
长城悬壁
嘉峪关城堡往北,十六里,黑山北坡,长城注入嘉峪关的最后段落,三十里的片石夹土墙从山上陡然垂落,凌空悬挂于倾斜的山脊。
六百多年的“河西第一隘口”,是明代长城沿线修筑时间最早、建筑规模最为壮观、保存最为完整的关隘。
明墙与暗壁,是嘉峪关的南北两翼。明墙止于关南的长城第一墩;暗壁止于关北石关峡口的悬壁长城。悬壁沿南、北两侧山脊顺势而上,平坦处如履平地,险峻处如攀绝壁。嘉峪关伸出一双铁臂,封锁了石关峡口,扼守在河西走廊的咽喉。
去过最东端的山海关,那是天下第一关。老龙头矗立海面,巨浪拍击高墙,浪花飞溅,惊心动魄。而今,我来到嘉峪关,登上长城最西端。
正午,西部的阳光烈焰蒸腾。烈焰中的悬壁,悄无声息。
烽火台兀立于峭崖之巅,给世界一个惊艳的姿势。雄性的山,跃动如苍虬的长城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温柔。
城楼、垛墙、甬道,长城向万里之外延伸;谷地、校场、吊桥,色彩在早晚不断变幻。时而明丽,时而黯淡,或青灰,或土黄,那是古道烽烟的反光。风雪冰霜,刀光剑影,造就了表情的森严;更深漏残,虫鸣蛇行,疑似荒野幽魂哭泣。
整个视野所及的大漠,都处在高台的威仪之下。触摸着它粗糙的肌肤,仿佛触摸一个久远的符号。边塞守备的思维构架倚山而立,暗示着决绝的意志。
山脚下的沙丘如海,看上去异常平静,流淌着太阳、月亮、云与朔风。仔细谛听,会得到时间深处的消息。一行行来自远古的歌谣,像一阵阵行云流水涌进鼓胀的心房。
关隘并非只有荒凉和冷漠。
长城是猛士驰骋的道路,男儿意气的舞台。击筑豪饮的骄傲,舍我其谁的霸气,视死如归的奋勇,所向披靡。
与长城有关的一切都大气磅礴:狼烟如柱,旌旗蔽日,戈矛喋血,琵琶激越,喜悦如瀚海卷地的狂风,愤怒如冻裂金甲的严寒,柔情如胡笳羌笛的怆然。唯独没有恐惧。恐惧在这里意味死亡。
在长城的任何地方,你都会想引吭高歌,并且绝不会孤单。北国中原,长城内外,所有的英灵都会与你唱和。战阵的勇毅,帷幄的智慧,穹庐般高远。纵然眼前血流成河,仍镇定自若。
日光耀眼,天空拥抱地面。绝崖如削,势险岩危,崖壁的皱纹错错落落。阴时雾截山腰,晴日云缠峰头。烽火台气宇轩昂,君临百丈深渊,沉浸在酣畅的太息中。关下的幕府、兵营、廊庑,历历罗列,等待着辨认前朝的荣辱盛衰。
秋夜人静,一山月色,满怀星辉。刚毅与剽悍下面,浪漫融化于故乡的思念。
上路的时候,是谁打开了含泪的窗,告诉你:风寒,路远,保重。从此戎马倥偬。有一天老了,步履蹒跚,回头望,再也寻不到那断肠的一瞥?是谁打马走过夜的长街,鞍上的情思,一如身后的追风。阳光明媚的土地,稻麦飘香。火红的花姬,在飞驰的视线上粲然盛开?是谁在暮色中,横刀倚马赋诗。远处柳梢低回驼铃的悠远,穿越黄尘古道,风火边城,唱和大漠孤烟,抚慰强悍的生命。长河落日,在经纬交叉点描绘律动的地平线?
想起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想起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想起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想起高适的“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想起岑参的“中军置酒宴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想起李益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想起陈陶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想起“腹中有数万甲兵”的范仲淹是怎样地慨叹“将军白发征夫泪”;想起张孝祥是怎样地“悄边声,黯销凝”;想起辛弃疾是怎样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在风暴中站稳了脚跟,在霜雪中挺直了身腰。长城自有长城的威严。万里长城的每一座堡垒,每一扇城门,每一孔垛口,每一个烽火台,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概莫能犯。
饮马长城的将士,铠甲冰冷寒光闪烁,荒草流淌着鲜血,刀锋亲吻着枯骨。绵延的城墙,义无反顾地割断了归途。关内遥远的村庄,轻拨灯捻的老母亲,正默然捻着针线,一串又一串烛泪,汩汩滚落。
一川碎石大如斗。一个人在那里站立,巍然握着剑柄,阴郁如一座凛然的遗碑。他身后是苍茫的戈壁,戈壁上的沙棘正被秋风剪碎。一马离了西凉界,抛下了葡萄美酒红粉佳人。大漠沙如雪,苍山月似钩,金络脑踏碎了清秋。鼙鼓声动的晚上,慷慨地奔赴火光。
有云横塞,无月倚楼,凝噎无语,止不住一背冰冷一抱清凉。多少麾下壮志难酬,多少烈士饮恨苍天。天空飘落的雁翎,是亡者的魂魄,挽住风的缰绳,在夜的沙场嘶鸣。风声陷落于沙尘,血色的字词板结着斑驳的铁锈。断壁残垣上回荡夜光杯撞击的铿锵,无数横卧大漠的亡灵,留下深沉的叹息。
投笔从戎的书生,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血战归来,浊泪湿了胸襟。在茫茫的风沙中,抖一下血染的马鬃,一声长啸。用溅血的声音,祭奠惨烈的岁月。
万丈光芒燃烧着群山,所有华丽的颂词,黯然失色。群山隐忍了喧哗和呐喊。没有应制的诗赋,没有妙曼的霓裳,只有犀利的檄文,刚健的剑舞,贯穿万世而不绝,承载无数壮士的豪情,进入后人的瞻仰。
烽燧暂歇。白炽的日头继续着火的炙热。悬壁峥嵘的岩石,刻下了黄沙百战的铁血。是无言的呐喊,也是袒露的胸怀。一蓬蓬劲草,在猎猎的风中,摇曳倔强的手势。
一种古典的情怀,汹涌地穿凿,构成悬壁如虹的气度,让人探索到时空和人生的深度。
四周一片寂静。我注目凝视的,是一双双睁开在历史中的眼睛。
悬壁耸峙。目眦欲裂的墙缝中,那一双双眼睛,利刃般闪烁。看不到幼稚的激情,唯有坚不可摧的信念。雁阵中依稀的角声,唤起群山刚健的歌吟,高亢中含着不尽的苍凉。
悲歌从生命的最深处爆发,颤抖在漫天的风中。
挥手别离悬壁,回望的并不只是一段风景。
不登悬壁,不足以语雄关;不登嘉峪关,不足以语长城;不登长城,不足以语华夏。
悬壁是历史横亘的一道门槛,它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站在这道门槛,你既会有漂泊归来的沧桑,也会有出门远行的豪迈。
悬壁是精神的墙仞:巍峨。冷峻。博大。离天最近,离太阳最近。
悬壁是伟岸的脊梁,是一种永恒的守望。而嘉峪关,是守望灵魂的驿站。
(作者:陈世旭,系江西省作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