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从黄到熟几乎是眨眼之间的事。
躺在槐树下打盹的人们梦才做了一半,就听到一阵阵翻滚的声音,似是有巨大的浪涛袭来,不断冲击着有些松懈的身体。睁开眼,翻滚的麦浪便闯入眼中。麦穗高擎着,麦芒金光闪闪,它们被风推着,前呼后拥,金色渐渐包围了闲逸和宁静。
镰刀早就磨好了,刀刃银光闪闪。鸡叫三遍,月亮还挂在树梢,村子里已经有动静了。那些尖锐的麦芒此刻正在睡觉,天亮后经过阳光的一番撺掇,会比针尖还扎人。饭就先不吃了,耽误时间。当然,坐在麦田里,可以不用吃饭,那些沉甸甸的麦穗能把人看饱。
割麦,大概是人们向大地致敬的最虔诚的姿势了。大地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奉献给了人们,把一粒粒细小的种子孕育成了丰硕的果实,供养着人类,让他们得以繁衍生息。
男人奓开左手,从右至左一扒拉,一大把麦秆被揽入簸箕般的手中,右手紧握的镰刀顺着根部轻轻一划拉,麦子便脱离了大地,麦茬如刀切般光滑齐整。其实,他们割麦甚至不用看,凭着感觉在一呼一吸之间就揽下了一怀沉甸甸的喜悦。
田野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但都隐藏在麦浪里,看不到彼此,只有“哧啦哧啦”声在田野里窜动、碰撞。此时,站在山顶往下看,这片金色的麦浪里,每个人都在奋力地挥舞着手臂,脸上都流淌着笑容。麦浪被来自不同方向的镰刀吞噬着,原本方方正正的地块正在变得奇形怪状。
太阳突然跳出来了,一大早就热浪滚滚。地里陡然增加了不少人,有老人,也有小孩,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女人挑来了担子,桶里是头年做的黄酒掺兑着刚从井里汲起的凉水。等不及用碗,男人用手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直接将头伸进桶里牛饮起来。沁凉的井水加上醇浓的黄酒,惬意顺着皮肤一寸一寸蔓延到全身。喝足了,才感觉到饿了,竹篮里松软的馒头还冒着热气,拿起来三两口就吃上一个。女人放下担子,就抄起镰刀走进了那片金色的麦浪里。老人把摊在地上的麦子拢起来,绑成一个个麦捆,哨兵一样矗立在地中央。
稻场上,壮实的麦垛一夜之间从土地里长了出来。
一块光滑如镜的地面上,不知谁家的麦子正摊晾在上面,像烙着一个厚厚的圆饼。中午时分,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牵着一头老牛出现了,牛身后拖着一个石磙。老牛踏上那厚厚的麦层,从最外沿开始,一圈一圈地转着。石磙从麦层上面碾过,一粒粒晒干的麦籽一个翻身便蹦了出来,没入厚厚的麦秸层中。筒状的麦秆变成了细碎的麦秸,下面铺满了金黄的麦粒。
三四个人一字排开,女人们扬起木杈把麦秸挑起,把隐藏在里面的麦籽彻底清理出来。细碎的麦秸又被人们垛成了一个圆形的垛子,等到冬天,它们会被人们背回家,在牛栏里、灶膛里继续发挥作用。寒冬,在床上铺一层厚厚的麦秸,梦里都是艳阳高照。
一大堆麦粒和麦糠被聚拢到了一起,像小山一样。男人坐在树荫下吸着烟,喝着冰凉的井水,看似悠闲自得,实际上他是在等待一场风的到来。在这个抢收的季节,风是大自然派来的得力帮手。早已入定的老槐树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身子,男人觉察到了,他站起身来,铲起半锨麦粒,寻找风的方向。风徐徐刮来,逐渐趋于稳定。是时候了!他屈膝弯腰,铲起一锨麦粒朝脑后甩去,风恰好赶到,把较轻的麦糠吹到一旁,麦粒则在空中继续飞行,到两三米外徐徐坠落。男人只管挥动着手臂,并不回头看,他知道那些麦粒落下的位置,手腕在掌握着力道呢。女人戴着草帽,光着脚,拖一把扫帚上场了,她要把那些飘落在麦粒上的细糠扫去。一粒粒麦籽打在帽子上,落在身上,像石粒打在身上一样生疼,女人顾不得这些,挥舞着扫帚。
月亮升起来了,如水的月色浸润着圆圆的麦堆。男人走过来,抓起半把麦粒塞进嘴里,甜醇的麦香立即充盈口腔,继而朝着灵魂深处涌去。
醉了。就在这醇浓的麦香里,月亮、风,还有灯火摇曳的村庄,都像农人一样,头枕着颗颗饱满的麦粒,怀揣着一个丰硕的梦想,醉倒在这个殷实、热烈的季节里。
(作者:段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