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哭着跑回家,一头扎进奶奶怀里,抽泣着说:“我活不了啦……”奶奶问为啥,我说下午去郊外摘了一种野蒺藜果,浑身毛刺儿,咬开肉是粘的、白的,还有点甜,我就吃了。小奎哥来了,说这个有毒,吃了会死。“可我全吃了呀奶奶,我要死了。”奶奶搂着我,也不嫌热,对我讲起了杜姑娘梦见柳公子,欲求不得而死去,之后又活了过来,二人还喜结良缘。听完这个美丽动人的故事,我对死已然没有了恐惧。奶奶起身说:“没事的,玩去吧,我要做饭了。”于是,我又回到了安静的玩耍中。
汤显祖的《牡丹亭》,把死亡写得妖娆动人,安抚了我幼小的心灵。我想,汤显祖的作品能流传至今,一定也是因为人们从中得到了精神的抚慰。
说起来,我曾对汤显祖和他的“临川四梦”所知甚少。我1966年上小学,1976年高中毕业,“十年动乱”我是从头跟到了尾,没读什么书。记得那年离开学校时,教学楼窗户上的玻璃,还有一半没装上呢,哪里有老师给我们讲什么汤显祖、《牡丹亭》呢?在准备高考时,我才在文学常识的复习资料里得知《牡丹亭》和汤显祖。于是,几次三番路过汤显祖的故里,我总希望有机会拜谒,来此补补课。
那日,我终于来到位于抚州市临川区的汤显祖家族墓园和汤显祖纪念馆,对这位明代著名的戏剧家、文学家有了更加立体的认识。他憎恶腐败的风气,不攀附权贵,甚至拒绝了张居正伸出的橄榄枝,可谓高洁之人;在艺术创作上,他容不得纤尘,严谨地对待一字一句,是一个较真而纯粹的人。站在纪念馆门前的台阶上瞭望,便看到了牡丹亭:六角双层,瘦削挺拔,檐牙高飞,好不秀丽。为纪念这位伟大的戏剧大师,当地政府在临川辟地180亩,兴建汤显祖文化艺术中心暨汤显祖纪念馆,1995年10月建成并对外开放。除了牡丹亭外,还有梅花庵、丽娘坟、黄粱饭店、钱廊、胜业坊、瑶台、照壁、梦泉等景观,配有壁画雕塑、诗词楹联,环境优美,古意盎然,信步游来,宛在梦中。这里不仅是抚州市民自觉接受美育熏陶的地方,也是承继古代文化经典的精神家园。我想,这座城市何其幸运,汤显祖这位享誉中外的先贤,一定会福泽子孙,光耀万代。
回到北京,我开始搜集汤氏戏剧的材料,读“临川四梦”。汤显祖被称为“东方莎士比亚”,然而在读过莎士比亚的许多作品后,我发现有些篇目从人物、情节,到语言都有雷同,而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每篇的人物、情节、语言,都别有洞天,想象恣肆。1959年,戏剧大师田汉到江西临川拜访汤家玉茗堂碑,作诗:“杜丽如何朱丽叶,情深真已到梅根。何当丽句锁池馆,不让莎翁在故村。”
汤显祖作品中的语言,是由先秦至唐宋诗词歌赋的经典语言创化而来,古雅又鲜活,还有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俗语活用。他的“临川四梦”,承继了屈原李杜以及苏辛的精髓,将其化入一出一出的戏份中。我不知观戏人的感受,以我的阅读体验来说,那是一个个绝妙至极的表达。“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其实“梦”只是借代,“性情”才是他想要呈现的。关于“性情”,“四梦”各有不同,都深深地触动人心,引发共鸣。汤显祖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牡丹亭》打破了生死的樊篱,以“一往而深”的挚爱的力量,体现出深刻而又博大的人文关怀,令人感佩唏嘘。读了杜丽娘与柳梦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死生之恋,阴曹地府、魑魅魍魉不再令人惧怕——汤显祖以他美丽的想象,创造了一个千百年来未有之的超越死生、感天动地的艺术世界。
明代的汤显祖与宋代的王安石同是临川乡贤,却有着不一样的“济世良方”:王安石要革故鼎新,而汤显祖要抚慰人心。汤显祖的方式是春风化雨,用美育来实现“士”之“达则兼济天下”的使命担当。
告别临川的那个早上,抚州当地的一位司机来接我去机场。眉清目秀的他开启车载音乐,一边播放,一边哼唱。我问:“你唱的是昆曲吗?”他说:“《牡丹亭》片段。”我想,这大概就是绿叶对根的思念吧!
(作者:王久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