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从一万年前鸿蒙初辟的新石器时代,到近代北京井然有序的四合院落,在中国古老辽阔的大地上,上演了多少幕有声有色的历史活剧,留下了众多文明演进的空间遗存。中华文明的长河,古往今来,流脉贯通;历史万花筒中的地理中国,雄伟壮丽,多姿多彩。文汇出版社新近出版的韩茂莉教授新作《大地中国》,以一位历史地理学家的宏阔时空视野,让人们透过千百年来的历史云烟,领略大地中国的诱人魅力,破解中华地理密码。
韩茂莉,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历史地理学,擅长中国历史农业地理、环境变迁、历史社会地理等。时间空间相互关联,历史与地理密不可分,历史决定思维的深度,地理拓宽视野的广度。韩茂莉的《大地中国》,从自然、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城市等多个方面,为读者通俗地讲述了地理视角下的中国历史。作者将历史的时间体系纳入地理空间,依循山河地理,讲述历史故事,举凡城市、农田、牧场、道路、关隘、江河、集市、寺庙等地理要素,无不寻根搜迹,娓娓道来。书中说到的每个问题,都像大地上一块块耀眼的耀斑,反射出历史河床中的激浪与大地山河难以磨灭的剪影。
思维与视野的深广融合
自然条件和人文因素结合的大地平台,塑造、书写着中国悠久繁复的历史。只有充分认识地理中国涵盖的这片大地,才能更加深入理解中华民族的历史源流。诚如韩茂莉教授所言,“只有理解地理,才能理解历史”。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导言》指出:“如果地球是某种逐渐生成的东西,那么它现在的地质的、地理的、气候的状况,它的植物和动物,也一定是某种逐渐生成的东西。它一定不仅有在空间中互相邻近的历史,而且还有在时间上前后相继的历史。”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说:“没有地理就没有历史,那是因为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是从来没有分开过的。”中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指出,历史地理是“昨天、前天的地理”。历史地理学,就是研究历史时期地理环境及其演变规律的学科。作为一门现代科学,历史地理具有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属性。大地上的自然与人文形态,通常归于地理学的研究范畴,地理学又分为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两大分支,主要的研究对象有这样几类:大地上原本就有、自然滋生的形态,比如山地、河流、动植物,主要研究它们的发展规律,以及人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大地上原本没有、由人类活动塑造形成的形态,包括农田、城市、聚落等;在人类历史活动中形成的地理关系,如军事地理、经济地理、政治地理等。在中国范围内,针对这些研究对象,基于现代科学的理念,将古人的有关记载、考古成果等融会贯通,就形成了中国历史地理这门独立的学科。将中国近年来历史地理研究的突出成果揭橥于世,把学术语言转变为大众语言,这就是《大地中国》的写作初衷。
早在西汉时期,司马迁在《史记》中以社会经济为考量标准,将天下划为山西、山东、江南与龙门—碣石以北四个区域,其中山西、山东、江南均为农耕区,唯有龙门—碣石以北所产为“马、牛、羊、旃裘、筋角”,龙门位于今陕西韩城市,碣石在河北昌黎县。龙门—碣石一线,就是两千年前的中国东西之界。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胡焕庸线”,是界分中国东西的一条人文地理界线。从司马迁到胡焕庸,两千多年来,这条界线带的东西两侧,农耕、畜牧这两种生产方式始终没有改变。
当代地理学告诉我们,中国大地上有一条年降雨量400毫米等值线,这条线以东、以南,降雨能够满足农作物生长需要,北方旱地、南方水田都分布在这里。这条线以西、以北,却因降雨量稀少而气候干旱,除有水灌溉的黄河河套与祁连山、天山脚下的绿洲,很难发展农业,而成为畜牧业的天堂。翻开地图,我们会看到,明长城几乎就落在年降雨量400毫米等值线上。在历史上,这条线既是中原王朝守疆固土的底线,也是新生疆土拓延的起点。仔细推敲,无论司马迁的龙门—碣石一线,还是万里长城的南北,抑或胡焕庸的瑷珲—腾冲线,都是建立在共同的降雨量基础上。
重要的历史人物,一定有其地理舞台;主要的地理因素,乃是决定历史走向的重要条件。《大地中国》这本书,以历史时序为经,以地理空间为纬,紧紧围绕着中国大地千百年来的自然、人文地理现象,既大开大阖,又细致入微,展现出一幅斑斓多彩的历史地理长卷。全书又好像一方棋盘,中国历史上的重要问题、重大事件、史料、文献和人物犹如棋子,作者以开阔的视野、丰富的知识和深邃的思考,多维度地棋布星陈、自如驱遣。
时空中国的知识节点
《大地中国》紧紧抓住历史发展的特性,特别是在大地空间所形成的一些具有时代特点和影响力的重要事件、问题,分门别类地展开叙述,用历史地理学来解释中国的事情,输出时空中国的知识节点,提升读者的知识层次。
中国人如何在一万年前就驯化出了水稻、谷子?“中国”一词从何而来?中华文明为什么诞生于中原大地?为什么说关中地区为秦统一天下奠定了地理基础?历史上的黄河下游为何发生多次重大改道?为什么山东山西之间没有山脉相隔却以山命名?《大地中国》为读者一一回答了这些人文地理知识的问题,那些动人心魄而又饶有趣味的精彩瞬间,被作者精练地铭刻在苍茫的中国大地上。
韩茂莉教授在《大地中国》一书中,告知我们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中国是谷子(小米)、黍子(黄米)、水稻的诞生之地,早在一万年前,谷子、黍子、水稻已经在中国的土地上完成了从野生植物到人工栽培作物的转化。无论是北方旱地植物粟(小米)、黍(黄米),还是南方水稻,都一再证明,农业是远古时期中国送给世界的最大礼物。水稻与冬小麦、玉米,并列为全球三大粮食作物。当今世界,二分之一以上的人口以食用稻米为生。水稻的起源一直争论不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国际学术界始终认为中国水稻是从境外传入的。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一系列考古发现,方才确定了中国水稻起源地的地位。20世纪80年代,考古工作者发现了距今9000~7500年的湖北宜昌城背溪遗址、湖南澧县彭头山遗址,这两处遗址都有稻谷遗存。20世纪90年代,在距湖南澧县城头山遗址1000米处,发现距今8000年的人工栽培水稻。2004年,在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发现了距今1.8万年~1.4万年的人工栽培稻,这是目前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稻谷遗存。从此,水稻起源于长江中下游地区,成为国内外学术界共同认定的事实。2001年,在浙江萧山发现距今8000年的跨湖桥遗址,在浙江余姚发现距今7000~5500年的田螺山遗址,在浙江浦江黄宅镇发现了距今11000~9000年的上山遗址,这3处遗址的栽培稻遗存,从空间上将长江中下游与钱塘江流域划入水稻起源共同体。水稻在长江中下游与钱塘江流域完成驯化后,逐渐北上、南下,传入中国各地,又从中国传向境外,向东渡海至日本列岛与朝鲜半岛,向南传入东南亚、南亚等地。此后,大豆、纤维类大麻、油用大麻、白菜等,也陆续被纳入中国始创农作物的序列。
有一些历史地理问题,人们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大地中国》中,作者给出了清晰、明确的答案。山东、山西的地名故事就是这样。
翻开地图,我们会发现,山东、山西中间是河北省,并没有一条山脉为界。这是为什么呢?其实,今日的山东、山西,并非往日的山东、山西。大约在商周时期,古人最早讲到的山东山西,以崤山为界,崤山在今天河南省灵宝市。与崤山相对的就是著名的函谷关,以这个关口和崤山这座山为界,就构成了古人早期理念之中的关东、关西、山东、山西。那时的山东,包括今天的山西、河南、山东的全部以及河北的大部分。那时的山西,指关中地区,即今天的陕西省中部。西汉中期,汉武帝将关中传统空间向四方扩展,函谷关东移,关中的东北界,也由以临晋关为标志的黄河一线,向东推进到太行山一线。于是,函谷新关与太行山构成的共同界线,成为关东、关西和山东、山西之界。此后,再说到山东、山西两地之间的山脉,就是太行山了。在唐代,山东尚指太行山以东河北一带。到南宋时期,北方的金王朝在今天的山东省境内设置了山东东路、山东西路两个行政区,其范围与今天的山东省非常接近,这就和原来以山为界的“山东”完全不搭界了。从金代延续到明清时期,山西还在山西,而山东和山西之间隔出了一个河北。近千年来,山东、山西不仅无山相界,而且隔着河北相望。所有这些变故,是从汉代开始一直到明清的一系列历史地理演变过程。
从书斋走向大众的读物
白云苍狗多翻覆,沧海桑田几变更。大地不只是静止的平面,自有山脉蜿蜒,河流奔涌,湖泊沉淀,海岸舒展。历史不只是凝固的时间,还蕴含着大量宝贵的自然与人文遗产。在《大地中国》中,我们可以看到,江河的改道、运河的摆移,反复地改变着地理定义,重新描绘着生息于这块大地上的民生图景;先秦时代的蜀人,聪明地利用岷江水的离心力,开创了两千年来不断拓展的灌溉农业区,堪称人间奇迹;大地山峦、水气升浮形成的界线划分,让游牧与农耕的兴衰离不开“胡焕庸线”两侧。
凡此种种,都是通过深入浅出、流畅易懂的文笔讲述的,作者希望用大家喜欢的语言和方式,把历史地理专业推向社会。《大地中国》虽然是一本学者的著作,但写作方法与教科书和专业论文不同,它离开了学究式的语言模式,是一本面向大众的读物。用韩茂莉教授的话来说,就是“面向大众朋友的读物与专业性的历史地理研究有所不同,基本上是在现有研究成果已经形成结论的基础之上,把所有的论证过程省略,只要其中我们最能够接受的、已经完成讨论的这部分结果,我相信这份结果能够走入各个朋友的阅读视野之中”。
确实,《大地中国》将地理和历史紧密结合起来,脉络清晰,点面结合,让读者既能俯瞰全局,又能捕捉细节,从而轻松了解从远古到近代中国的辽阔时空,以及每个时代的鲜明特征。书里的知识点非常多,通俗易懂,生动形象,将过去历史地理学者往往束之高阁的研究成果,通过大众媒介推向社会,让更多的人了解历史地理学科研究的课题,了解到地理的魅力与历史的经纬。
近年来,我国的历史地理学科研究取得长足进展,出现了一批具有开拓性的研究成果。但是毋庸讳言,在历史地理学研究成果推广、传播方面,仍是乏善可陈,并不能很好地满足社会、大众的需求。历史地理学科,不能仅仅满足于孤芳自赏,还需要插上传播的翅膀,从书斋走向大众。韩茂莉教授的《大地中国》,堪称这方面的一个示范。我们希望,在不远的将来,能够出现更多面向大众的优秀历史地理读物。
(作者:徐永清,系中国测绘学会边海地图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地图研究》集刊主编、高级记者)
(本文图片均选自《大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