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耳间的中国】
开栏的话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孕育了丰富多彩的口传文化形式,并在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的口耳相传中,世代承袭而传播至今。口传文化蕴藏着中华民族生产生活的行为方式、思想观念、习惯风俗、规章制度等内容,可谓包罗万象、博大精深。本刊特推出《口耳间的中国》专栏,邀请专家学者围绕民间广为流传的口传文化形式,挖掘其中跨越时空、富有永恒魅力的中华民族文化精神。
以山西方言为载体的多种口传文化形式,无论是以“说”为主的说书、讲故事、谚语、歇后语、惯用语,还是以“唱”为主的地方小戏、民歌、曲艺类,皆遍布全省各地,内容异常丰富。尤其是流行在群众中的口头文化形式,表现力极强,普及率很高,代代相传。山西因此被誉为“民歌的海洋”“戏曲的摇篮”“西北曲艺的源头”。
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实施过程中,我们发现,山西的不少方言口传文化形式由于传承人或演员少、观众少、剧种少、剧目少、展演场合少等原因,正在加速消亡。为了对山西方言口传文化形式进行抢救性发掘和保存,我们共摄录山西方言口传文化形式28种,摄录总时长413.5个小时,转写唱词、剧本等文本310万字。
在调查和研究山西方言口传文化中,我们经常感慨,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口中说出的谚语,如果记录下来细细探究,其中却不乏“文绉绉”的古词古义。可谓“村农不识字,乃为万世师”。比如,平遥谚语“早雨一日晴,夜霁没好天”中的“霁”字,义为雨雪停止。《说文解字》:“雨,止也。”再如,忻府谚语“三日无粮不聚兵,一顿不吃大年馑”中的“馑”字,表饥荒。《广韵》有“无谷曰饥,无菜曰馑”。又如,离石弹唱《馋婆姨吃鸡》中的“衿上围裙把厨房进”,其中“衿”表示“系”。《玉篇》:“衿,结衣也。”
以山西方言为载体的口传文化形式,不仅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更是保存古词古义“活化石”的宝库。从山西方言口传文化形式保留的古词古义看,主要有古汉语名词和古汉语动词两类。
古汉语名词
古汉语名词是指见于古汉语文献中的表示人、事物、时间、地点或抽象概念名称的词。这些名词在古汉语中有的是通用的常用词,有的是使用于某地的方言词。这些古词后来逐渐被另一个词所取代,在今天的普通话日常交际中已不再使用。但是,有些词至今还保留在山西口传文化形式中,依然作为常用词使用。以下酌举数例。
“树”在山西南部27个县市中叫bo儿,音同“拨”。如尧都谚语:“成材的bo儿不用科。”意思是成材的树就不用拿斧头砍枝条。再如尧都谜语:“一个bo儿不低不高,结下来是把枪刀——皂角。”经考证,bo的本字就是“木”。东汉之前,“木”一直表示活着的“树”;东汉之后,“树”替代“木”。“木”表“树”只残留在成语中,如“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今天的普通话中,“木”已不再单独使用表示树,只能作为一个词素,如树木、枕木、木头、木材等。山西口传文化中将“树”称“木”,正是将东汉以前的古词古义保存了下来。
“床”的本义是可供人坐卧的器具。《释名·释床帐》:“人所坐卧曰床。”《礼记·内则》:“父母舅姑将坐,奉席请何乡;将衽,长者奉席请何趾,少者执床与坐。”明代马愈《马氏曰抄·特迦香》:“琳坐右侧胡床上。”山西方言口传文化中的“床”字还保留这两个意义,不仅指可卧的床,还可指可坐的“小凳子”。如离石三弦书《下柳林》:“图①蛋屁股下坐床床。”这里的“床”特指小凳子。“床”指“小凳子”保留的是古词古义。
山西方言称“门槛”为“门限”,“限”是“槛”的本字。文献中最早表门槛的字是“限”。《说文解字》:“限,乎简切(xiàn),阻也。”一曰门榍,榍(xiè):门槛。《后汉书·臧宫传》:“会属县送委输车数百乘至,宫夜使锯断城门限。”韩愈《赠张籍》诗:“君来好呼出,踉跄越门限。”“槛”是记音俗字,只反映“限”的古代读音,“限”才是本字。如忻府歇后语:“蛤蟆跳门限——又墩图①子屁股又伤脸”。
山西方言口传文化形式中还有一些双音节古语词,在近代汉语文学作品中常见。比如,“年时”是一个时间名词,义为“去年”。孔尚任《桃花扇·拜坛》:“年时此日,问苍天,遭的什么花甲。”“年时”在普通话中已经不说,但还常用于山西方言口传文化中。如蒲县歌谣:“年时放牛还割草哩,今年空走还跌跤哩。”赵城哭丧调《福香儿妈哭夫》:“年时穿红鞋扎花,今年穿的白鞋我守了寡呦。”介休干调秧歌《顶嘴》:“年时腊月儿[人家][兀个]要钱儿的来咾,吓得我连回也不敢回。”
以上所举“木、床、门限”都是上古汉语的常用名词,后来逐渐被“树、小板凳、门槛”所取代。有的被取代的时间较早,有的稍晚。“年时”等双音节词大多出现得比较晚,在今普通话已被“去年”所替代。古代名词的更替、旧名词的消失、新名词的产生,都是汉语词汇发展史上重要的演变规律。山西方言口传文化形式中保留的古汉语名词,在汉语词汇发展史上无疑具有“活化石”的意义。
古汉语动词
古汉语动词是指见于古汉语文献中的表示动作、行为、心理活动或存在变化的词。这些动词在古汉语中多为单音节且属常用词,后来逐渐退出日常交际,以至在普通话中不再使用。山西方言口传文化形式保留的古汉语动词也是单音节常用动词。以下酌举数例。
“科”表示动作“砍”,如《太平广记》卷五十一引《宣室志·侯道华》:“道华执斧,科古松枝垂且尽,如削。”临汾谚语中还保留着“科”的“砍”义,如:“狼怕科,狗怕摸。”义为:狼最怕拿棒子横砍腿,狼腿最弱;狗最怕人在地上摸,以为捡石头砸它。再如河曲二人台《打樱桃》:“劈头科了哥哥两烟袋。”
“赚”的古义为“诳骗”,音同“团”。如运城谚语:“云荷东,刮股风;云荷南,把人赚。”元杂剧有《赚蒯通》,义为将蒯通诳骗出来。“赚”表“诳骗”的用法在普通话已经消失,但还保留在山西南部方言口传文化形式当中。
“褿”指衣物未及时洗涮而脏,音同“曹”。如介休干调秧歌:“衣裳褿了是你不洗涮。”《集韵》:财劳切,音曹。《类篇》:衣失浣也。
“遗”在古代有表遗失义,音同“亚”。如《韩非子·难二》:“齐桓公饮酒醉,遗其冠,耻之,三日不朝。”今洪洞谚语还保留此词此义,如:“做贼不妙,遗下一道。”意为这个笨贼,所偷的东西遗留在道路上。
这些古汉语动词,有的是上古汉语动词的遗存,如“遗”,大多是中古及其以后的用例。这些活着的古汉语动词可为我们理解古文献语义提供直接的帮助,也可为传统的训诂学对古汉语动词的解释提供佐证。
口口相传
以上所举的这些古代名词、动词在今普通话中已经消失,有的在山西方言日常口语中也不常用,但在山西方言口传文化形式中却保留下来了。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这些古词语已经深深嵌入并固化到当地方言口传文化形式中了。它们不因日常口语的消失而消失,也不因日常口语的变化而变化,容易上口,便于记忆,利于传承。这就是方言口传文化形式比一般日常会话生命力更加顽强的重要因素。
方言口传文化形式一旦纳入特定的环境,形成固定的格式,就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力,就不易发生变化。日常口语是离散的,随取随用的,缺乏强制性,容易受到强势语言的影响而形成词语替代。历史上很多古词、古义的消失都是由于这个原因。
为什么古代很多典故能够传承下来?因为它使用了固定的结构形式、固定的说法,表示了固定的意义。很多以“说”为主的成语、谚语、歇后语,以“唱”为主的民歌、小调等,或表示生动、简洁,或表示鲜明、形象,或表示庄重、典雅,或表示幽默、诙谐,无不是借助了这些语言特点。正如《左传》所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语言没有文采,就不会流传久远。
山西方言多种口传文化形式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口口相传、高度凝练出来的语言形式,所以能流传至今。深入挖掘、探赜山西方言口传文化这一特定领域中的古词古义现象,对构建汉语词汇史、汉语方言史有着无以替代的语言学价值,对弘扬与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重要意义。
(作者:乔全生,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语言科学研究所所长;陈 刚,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