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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16日 星期五

    原来武夷也姓“赣”

    作者:韩小蕙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16日 13版)

        武夷第一峰黄冈山

        白鹇

        黄腹角雉

        武夷蒲儿根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小飞虫,只想紧紧地黏在保护区的每一株绿树上,每一朵鲜花上,每一片白云上,每一丝雾岚上,每一滴溪水上,每一缕阳光上,以及每一位守山人的心上……

      中国的大名山实在是多,即使如此,武夷山肯定也是在列的。然而我敢说,大多数中国人都会认为武夷是福建的山,而并不知晓它居然也姓“赣”。其实该山有21.8%的面积是属于江西省的,而且总面积1280平方公里的武夷山国家公园,一峰连绵一峰,一岭接续一岭,无数奇峰林立的山头中,最高峰黄冈山是在江西界内,海拔2160.8米,不仅是武夷山众峰统领,而且在我国东南诸山之中,也有雄居第一的威名。

      早年我是到过武夷山桐木关的。桐木关是武夷八大关之一,雄居闽赣两省交界处,通关盘山而上可至黄冈山顶。现在的关楼是一个不太高的中式建筑,下面中央是一个倒U型门洞,上面站着一个双翅飞翘的大屋顶,形象有点普通。那年我是从福建那边到关参观的,当时还有人说,大家同志们都跨过去站一站啊,就算到江西地界了。可惜后面的话他没说,我们大家同志们也没往深一层想,那不就是原来武夷也姓赣的红土地之省吗。

      今天这一趟走到江西铅山县,才得知赣武夷的三代老表们,为这片国家自然保护区(现已升格为国家公园),作出了多么巨大的贡献!

      桐木关城楼下,簇新的公路像山间溪水,仿佛带着“哗啦啦”的歌唱欢畅地流过关门。两旁高立的山头上,油桐、青竹、绿藤、碧草、翠苔、鸟语、花香,景致完全是无缝衔接,大自然才不管你是姓“闽”还是姓“赣”。然而,增加了人的因素,俨然就觉得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却原来,这边有一片山崖做成的大墙,上书斗大的红字“未经批准,禁止任何人进入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下面是同样鲜红醒目的英文标示。回头看,穿着森林警服的工作人员,正一丝不苟地站在岗亭前,一丝不苟地检查核验,一丝不苟地严阵以待,一丝不苟地准备出列,就像将要冲出战壕的将士。

      ——却原来,这边的关楼上,还有一层楼高的一排黑体字“江西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那字相貌很凶的,从高高的城楼上压下来,形成一种不怒自威的压顶之势,很有一种张飞喝断当阳桥的不可冒犯的凛然。

      ——却原来,关楼下面的岗亭旁,还立有两大块一米多高的牌子,红底大黑体白字“禁止松材及其制品进入武夷山国家公园”,“非法买卖调运松材线虫病疫木是涉嫌犯罪行为”。我虽不太知道什么是“松材线虫病”,但可想而知,这是对林木非常严重的一种危害,同时也能触类旁通,联想到其他一切病虫害。这两块牌子虽然只有一米多高,但也给人一种泰山石敢当的威严感,亦让我看到保护区“双肩”上的重担!

      ——却原来,我们今天得以进山采访,也是提前多日就递交了申请,经过层层严格审批的。在这样严格的审批下,赣武夷这片自然保护区,每天只允许5辆车上山,多一辆都不行。为什么呢?是怕惊扰到山上的精灵们。

      我替江西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精灵们幸福着。

      ——你看,那边兴高采烈来的是一只黑熊,看来它是惯犯了,胳膊一抬,冲着保护区饲养的蜂箱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轻车熟路地一提拎,就把整个箱子抱走了。它知道里面有自己最喜欢吃的蜂蜜,今天又可以美美地大“甜”一餐了。

      ——你看,那边奔来了一头野猪,小而窄的头颅里面,不知在打谁的主意。全身黑毛厚厚的,像穿了好几层绒衣,个头儿真不小,以至于让我露了个大怯,以为它是黑熊,从此落下一个“指猪为熊”的笑柄。

      ——你看,那边蹦跳着来了一只小鹿,像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机机警警地抬头看看四周围,然后才放心地翩翩起舞。不,它哪儿是小鹿,而是武夷山特有的黄麂,它可珍贵呢,是国家级保护动物。比它更珍贵的是它的小弟黑麂,这顽皮小弟个头大,胆子却特别小,娇生惯养到白天根本不出门,只藏在山洞里吃斋,念不念佛谁也不知。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少了,研究数据非常缺乏,因此被称为“世界上最为神秘的鹿科动物”。它们和大熊猫一样是中国特有的物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亦被称为“黄冈三宝”之一。我最喜欢的是它们的发型,天然地呈怒发冲冠之势,朝天支棱着,像火焰一样,也不知它们愤怒什么?对谁愤怒?干吗要愤怒?

      ——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黄冈三宝”之二的黄腹角雉来了。真是傲慢啊,迈着帝王般的步子,真有点像拿破仑。当然我说的是雄性雉,它们头上竖着两根蓝色的角,像古埃及皇冠上的翎毛,在今天来说更像路由器上的两根天线。身上披着华美的羽毛,仿佛帝王的大氅。最为奇特的是胸前吊着一个翠蓝底色、上面齐整排列着一指宽红色条纹的肉裙,呈U字形,长至肚腹,花环一样盛开着。奇妙的大自然真能把人惊倒,这种造型,不能不让人立刻联想到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颁奖仪式,获奖的运动员们往往伸着脖子,让颁奖者把缀着奖章的金红色绶带套在他们胸前。有样学样,你不能不承认,我们愚笨的人类,真的可能就是跟黄腹角雉这可爱的小鸟学来的。不过“黄腹角雉”这名字读起来真有点拗口,所以当地人更愿意称它们为“角鸡”“寿鸡”。它的个头比家鸡稍大一点,是1857年由英国人Google在福建西北部发现并命名的(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别扭呢,敢情是老外的洋腔洋调)。目前这“鸡”在世界上只有4000只左右,零星分布在我国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亚高山地区,珍稀程度堪称“鸟中大熊猫”。由于它们的最大密度种群在黄冈山核心区内,因此江西铅山县被命名为“中国黄腹角雉之乡”。

      ——你看,白鹇也迈着优雅的步子走来了。如果说黄腹角雉是皇帝,那么白鹇就是皇后。它从头上的红顶子一直到长长的尾羽,披着一件雪白的斗篷,覆盖着肚子上的纯黑羽毛。再如果说黄腹角雉像拿破仑,那么白鹇就像伊丽莎白女王,娴静从容,心态特别好。我记得曾在福建太姥山的茶丛中见到它,当时手心里托着几粒花生米,它就温良地前来啄食,不急不躁,不争不抢,那时我就爱上了它。赣武夷白鹇比太姥山的要大一些,羽毛更干净,红黑白分明,大概是远离人类的原因。

      ——你看,不得了了,所有的鸟儿似乎都听到了信儿,纷纷都赶来了,宛如过去闭塞乡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围观看热闹一样。光国宝二级的就有凤头鹰、大鵟、普通鵟、勺鸡、褐林鸮……还有斑嘴鸭、环颈雉、翠鸟、冠鱼狗(是鸟不是狗)、黄冠啄木鸟、家燕、烟腹毛脚燕、白鹡鸰、红嘴蓝鹊、北红尾鸲、红尾水鸲、红嘴相思鸟、黄颊山雀、黄眉林雀、冕雀……最后,和黄腹角雉同等级的白颈长尾雉也耐不住寂寞,终于放下国宝一级保护动物的高贵架子,加入了这场森林大狂欢。你就看吧,头顶上,百鸟展翅舞翩跹;你就听吧,众喙放声齐歌唱,本来大山里就绿树婆娑,光影迷蒙,这一下更成为童话世界了。

      于是从四面八方、大山深处,又跑来更多看热闹者。不,准确地说,是赶来了更多参与热闹的动物们,除了怒发冲冠的黑麂和呆萌可爱的小黄麂,还有藏酋猴、黄猴貂、中华鬣羚、毛冠鹿、豪猪、果子狸、猪獾、鼠獾、华南兔……今天这是怎么了,是动物们的“六一”儿童节吧,众生平等,和睦相处,一个比一个玩得高兴,直看得我目眩神迷,陷入了一种真想投身其中的冲动。

      这真是个让人艳羡的生灵仙境啊,大山里还有着多达5000多种植物呢,植被分布的海拔梯度由低向高,依次为常绿阔叶林、针阔混交林、针叶林、中山矮曲林、中山草甸,是中亚热带最典型的植被垂直带谱。还有几百种漂亮得像七彩霞光般鲜亮的昆虫。还有我不愿提及名字的“五毒”,它们虽然相貌丑陋,但也是大自然之子,它们生猛的存在也是环境上佳的证明。可惜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讲。

      赣武夷的大山林中,也并非满目皆绿。当然绿色是背景,是基调,是主旋律,而参与演奏这场绿色交响曲的,还有雪色的条条山溪,金色的斑斑阳光,树影间露出的点点蓝天,以及雨后横跨山崖的煌煌彩虹。负氧离子之多不用说了,人人的肺都被洗得清清爽爽,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脆甜脆甜的了。

      ——我们沿着他的足迹,在大山里寻寻觅觅,他是辛弃疾,这条路是他当年走过的。

      苏轼与辛弃疾是我心中的两位大神。我最崇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苏东坡的豁达可说是人而为人、笑对人生的最高境界;我更仰景“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怀,辛弃疾的家国情怀永远都在子孙万代的心中熊熊燃烧。稼轩先生的一生,首先不是文人,他也并不想做个“一代词宗”,那是他看不上的轻飘飘,他22岁就结集了2000多人投入抗金的战斗,曾带着几十名亲兵闯入数万金兵的大营,将叛徒张安国捉了回来。可惜他被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不容,42岁起就被免掉官职,在江西信州(今铅山一带)闲居了20多年,最后终老在这里,至死也未看到北国收复的那一天,也再未回到出生地山东老家。他把自己的忠骨,永远地留在了赣武夷青山怀抱的瓢泉。

      我们在先生的墓前肃立,献上三炷香,饮尽一杯酒。一片云彩飞过,遮去阳光,“沙沙沙”洒下一阵英雄泪。“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以前背诵辛词时,这些句子都不是我特别喜欢的,因为觉得太闲适、太烟火气了,远不如他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如今才明白,原来这是被闲适的稼轩,被迫从将军变身为文人的稼轩,被“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不甘的稼轩。

      蓦然回首,个人只是微尘一粒,若不幸赶上暗黑时代,即使“弓如霹雳弦惊”的大英雄辛弃疾,也只能无奈地“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我们沿着他们的足迹,在大山里寻寻觅觅,他们是朱熹、陆九渊、陆九龄、吕祖谦,这条路是他们当年走过的。

      朱熹是南宋时期的大哲学家、教育家,被称为理学大师,其学术思想在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上卓有地位,后人评价甚多甚高,此处无须多说。陆九渊的头衔也是南宋时期著名哲学家、教育家,被称为“心学之魁”,他的心学说“主要强调人的本心作为道德主体,自身决定道德法则和伦理规范,使道德实践的主体性原则凸显出来”,恰与朱熹的理学说分庭抗礼。精彩的是浙东学派代表人物吕祖谦,还嫌事情闹得不大,于南宋淳熙二年(1175),特在赣武夷山脚下的鹅湖寺设了一个局,请朱熹、陆九渊当面辩论,还请来饱学之士陆九龄助阵。史载,四位学问家相与激辩,众多文化名士座下旁听,场面盛极一时。朱说朱有理,陆言陆有道,话锋锐利无比,气势夺人心魄,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留下了“理学”与“心学”共存的局面,也流传下史称“鹅湖之会”的佳话。善哉,古往今来,我中华有多少大神级别的精英,又有多少卓然不群的才人,然而哪一位也不可能穷尽真理,因而只能共存,“顿渐同归”,各自贡献出个人的一点认识与发现,涓涓细流,汩汩流淌,从而汇成浩浩汤汤的文明的大河,滋润和哺育民族的子子孙孙。何况目送青天,横览大地,世界各民族亦都创造出了辉煌灿烂的文明与文化,薪火相传,共荣共生,才使我们这个星球能够筚路蓝缕地走到了今天。

      如此说来,“鹅湖之会”具有了更深广的意义,四位学问大家不仅擦出了学术火花,更碰撞出人类文明之花。四子后人在此建立起“四贤祠”以为纪念,经过千年以来的演变,今天此地已成为供人参观游览的“鹅湖书院”,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古人真有眼光,专会选择好风景好风水,书院背靠连绵青山,被远远近近的绿树环抱着。最外面的大门楼上,依然高悬着古意盎然的“鹅湖书院”四字,一看就非今人所书,据传是清代铅山县令李淳所题。书院内的四贤祠、御书楼、文昌阁、讲堂、碑亭等处,亦在在都有题匾,比如“斯文宗主”“穷理居敬”“敦化育才”“继往开来”等,一匾匾也都是古雅沉静,遒劲厚重,全无浮躁与浮华之气,不由不让人心生敬仰,浮想联翩。

      整座院落仍完整,全部建筑依然在,其森森古意、琅琅书声、烨烨精气神儿,也都还像庭院内的老树一样,挺着腰杆,开阔胸襟,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地挺立着,向后来人讲述着诸子先贤们的谆谆教诲……

      ——我们沿着三位大师的足迹,在大山里寻寻觅觅,他们是白居易、王安石、李商隐,这条路他们当年都来走过。

      白、王当年是什么心情,因为丢失了他们的诗文,已渺不可考。唯有李商隐,这位中国最早最优秀的朦胧诗人,留下了一首《武夷山》:

      只得流霞酒一杯,

      空中箫鼓几时回。

      武夷洞里生毛竹,

      老尽曾孙更不来。

      这是什么意思?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照他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等朦胧诗句,很难言说他的真实心情究竟是什么,但至少从字面上看不出“正能量”。李商隐这个文学气质一流高端的大才子,只因无意间卷入党争,致使一生不顺,困顿坎坷,有时竟到了吃不上饭的极贫地步,简直比杜甫活得还悲苦。他哪儿有心情像今天的我们,不断高声地歌吟山高林密,颂扬潺潺流水?

      然而重要的,是他来过,让赣武夷更多了一个支点。

      对,支点。伟大的阿基米德曾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整个地球。”

      ——我在空寂无人的大山里,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路只有两米多宽,地面上的成分是土和碎石渣,时不时还会被大一些的石块绊一下,这种路,20世纪80年代以前很普遍,这几十年已经渐渐陌生化了。走得我的膝盖好辛苦,脚好疼。

      为了不干扰动物们、昆虫们、植物们的生活节律,保护区里坚持不修新路。没有文件硬性规定,这是守护者们自己的选择。结果,辛苦的是他们自己,困难的是他们自己,麻烦的是他们自己,但是他们心甘情愿。如今这里的守护人已经薪火相传到第三代,三代人坚守着相同的“支点”。

      程林,保护区科研管理科科长,算是“护二代”。恰好姓了一个“程”,父亲给他取名“林”,谐音“成林”,表达了“护一代”的所想所愿,令人眼眶发热。程林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出去上了几年大学,选择的是植物学专业,毕业后就立即回来了,所学所用,用武之地上展开了英雄的功夫。没学过的比如昆虫学和动物学,在保护区这所大学校里自学。十多年下来,天上飞的,林里跑的,地下扎根的,差不多所有的生灵都跟他熟了,以至于有一次,一条剧毒的竹叶青蛇跟他猝不及防撞了个脸贴脸,竟然没咬他,就滑走了。万物有灵,其实无论是他,她,它,内心里都明白谁对自己好。程林笑称自己是被剧毒蛇亲吻过的人,我定定地看着他平静的脸,思忖着他的“支点”在哪里。

      ——我在空寂无人的大山里,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保护区最著名的铁杉树王面前,我虔诚地站住了,双手合十。这株王者,已有近500岁高龄,主干笔直笔直的,顶端直插青天,仰头看不到它的梢头;树腰以下又直插向下面的悬崖,俯身看不见底,只看到袅袅云雾升腾着,让人头晕目眩。最漂亮的是它一条一条“手臂”,错落伸展着千手观音一样的造型,因而也真得到了这个美名。在这位“观音菩萨”身后,率领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铁杉军团,一株株像阵仗里的士兵,挤挤挨挨地密集排列,一个军团接续又一个军团,乃至方圆400余公顷全是它们的军营。南方铁杉为松科铁杉属下的一个变种,是我国特有的珍稀裸子植物,第三纪孑遗物种,被誉为植物界的“活化石”。在我国其他地区只有零星分布,唯在黄冈山区域保留着树龄约300年的铁杉原始林,因而也是“黄冈三宝”之一。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浮现出辛弃疾的《破阵子》,不由得吟诵出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一辆小而轻的电动摩托车无声地停在面前,原来是护林员。他们是铁杉以及保护区所有林木的忠诚卫士,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天天不停地在大山里巡逻。最早,第一代护林员们靠的是双脚,后来有了自行车,现在换成了电动轻骑。我有点冒失地说:“这么百丈深渊的,即使公开施工,调机械来伐树,都很难做到啊。”护林员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嗨,你可小看偷盗者们了,他们的能量大着呢。”我愣住了,想起2021年贵州发生的盗砍古树案,连同一株春秋时代的2600岁古楠王在内,一共有30多棵古楠木被盗毁。现在,这看似平静的赣武夷大山里,竟也隐藏着如此残酷的“战争”呢!我定定地看着护林员严肃的面容,思忖着他的“支点”在哪里?

      ——我在空寂无人的大山里,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大山突然在这里站住了,眼前的小小山坳里,出现了一排简陋的铁皮房。屋子里有四张上下叠床,简单的被褥,还有一张小小两屉桌,上面摆着一台24英寸的老式大肚子电视机。对面是间小厨房,立着两个煤气罐,几只盘子和碗,很简陋。屋外,却赫然立着三块牌子:

      海南师范大学·江西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生态学野外研究基地

      北京师范大学·江西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濒危雉类研究基地

      南京林业大学·江西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生物多样性保护研究基地

      虽然经过风吹雨打,牌子都很旧了,褪色,裂纹,尘土,然而光彩照人。这排朴素的房子是给来这里搞科研的师生们提供的临时住所,物质条件虽然简陋,但从精神意义上讲,却高贵得令人肃然起敬。

      空寂的大山,可不是空洞的大山,而是一座宝库。保护区承担的任务多了,护林、科研、教学仅是其中的三大项。仅就科研来说,长江有多少条支流,黄河有多少朵浪花,保护区的科研项目就有多少分支分属。那么人手呢?保护区管理局从上到下,仅有30多人,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于是他们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论是“护X代”,每个人都干成了一尊“千手观音”。

      张彩霞,管理局宣教中心一级主任科员,年纪40出头吧,是风风火火的那种女人,说话干事都直奔主题,不耐烦拖泥带水。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后远离山西老家,跟着来到这片遥远又陌生的大山里,并像铁杉一样扎下了根。女儿从6岁起,就经常性地过上了爸妈不在家的日子,现在长到16岁了,更是自己照顾自己,基本上自己解决一切问题。委屈不委屈?那是肯定的,但母女俩嘴里说出的,都是淡淡的三个字:“习惯了”。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客人”们可来劲了,它们是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的小飞虫,比小米粒还小,劲头却无与伦比的大,飞蛾扑火一般地往我们的衣服里钻,往头发里钻,往鼻孔里钻,往嘴里钻,最受不了的是往眼睛里钻!钻!钻!大概平时太难得见人了,它们死缠烂打,前赴后继,宁死不屈,粘上你就不撒手,不一会儿白色衣服就被“霸黑”了。我们不断地扭动着身体,倒腾着双脚,挥舞着胳膊,严厉地拒绝着这份太过分了的爱情。唯有张彩霞钉子一样站在那里,像一尊刀枪不入的女金刚。我定定地看着她安之若素的脸庞,思忖着这位北方女子的“支点”在哪里?

      告别的时刻还是来到了。

      依依不舍。这会儿,一切都颠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小飞虫,只想紧紧地黏在保护区的每一株绿树上,每一朵鲜花上,每一片白云上,每一丝雾岚上,每一滴溪水上,每一缕阳光上,以及每一位守山人的心上——正是他们和保护区的所有生灵,共同发力,举起了座座山峰,举起了道道彩虹,举起了高天厚土,举起了古往今来,举起了千秋万代。

      像高举着一面辉煌的旗帜,他们把整座巍峨的武夷群山,高高举向苍穹。

      (作者:韩小蕙,系本报原领衔编辑、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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