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
那年我六岁。母亲陪父亲去上海就医,诊治当时被认定为不治之症的肺结核病,把我和大妹暂寄在苏北的爷爷家。爷爷在当地一个小县城的镇市梢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木行,家门前有一条大河。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爷爷之所以选择在如此偏僻,甚至有一点荒寂的镇市梢临河筑屋而居,是为了便于“进货”。木行经销原木。当年的旧中国交通极为不便,运输原木全靠水路。排伕们先把这些偌大的原木编扎成一个个木排连接起来,然后操纵着长长的木排,跨海顺江而来。这一路风餐露宿、劈波斩浪的风险和辛劳,自不待言。记忆中,如果木排安全抵达,爷爷会让店里的账房先生成达叔点起一长挂炮仗以示庆贺,让帮厨的才根叔做些肉菜送给那些排伕,以示慰劳。平时滴酒不沾的奶奶居然也会端起青花小酒盅陪爷爷小酌几口。木排顺利到达,意味着近期全家的营生有了保障。年幼的我自然还不懂得这鞭炮声中包含的“经济学”层面的意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倒是这群排伕——向海之人。
这是一群沉默的人。他们精瘦黝黑,在木排上搭些小棚棚,一路都吃住在里边。如果是夏天,他们赤裸上身,穿一条破旧的老布短裤,赤脚。木头运到,他们仍然不会上岸,因为在卸下爷爷所需的那些木头后,他们还要给其他店主送货。他们卸的是十几米长、几百上千斤重的原木。他们一边用装着铁钩子的长竹篙钩住木头,一边在那个已然松散开了的木排上灵活地跳动闪躲,避免被滚动的原木撞到水中。也许因为一路遭遇的意外事件太多,任何时候他们的手都不离那根长长的竹篙。即便上岸来跟我爷爷结账,也会掂着它。他们几乎不跟陌生人交谈。我这样的小小孩因为好奇,走过去看他们在长长的河坡上造灶做饭,唯有这时,他们会露出特别特别和善的神情。有一回还允许我们走上木排,走进他们的小窝棚,而他们则围拢来,站在窝棚门口,呆呆地看着我们,打量我们。现在想起来,他们一定是触景生情,想念他们自己的孩子了……
那时候的我,还没见过大海。不知道大海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也不懂得跟大海打交道、向海谋生,或者说再进一步,在海上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会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回见到大海已是第二年初夏。当地老百姓在那季节有去海边拔小黄鱼的习俗。“拔”是当地土话,意思是这个季节渔民们开始大量捕捞小黄鱼,老百姓会纷纷来到海边购买小黄鱼带回去腌制。才根叔带我去了离家最近的一个港湾。那是个阴天,简陋的港口人群攒拥。大海被一层灰暗的薄雾笼着,人们静静地等待着渔船靠岸。突然,人群躁动起来。有人惊叫:“看呐,龙吸水了!好几条龙啊!”所谓“龙吸水”,其实就是发生在海面上的龙卷风。从乌黑的天上生出几条圆筒状的云卷,细细长长的,一直插到海中。它们旋转着,扭动着,啸叫着,带起一阵阵浪花,直向岸边扑来。人群中惊恐的喊叫声越来越响,一些人开始慌乱地四下奔跑,怕被那几条啸叫着的“龙”带到海里。年幼的我更是被吓呆了,不知所措。好在才根叔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个子高大、略显肥胖、嘴唇宽厚的他紧抓着我的手,让我保持镇静。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工夫,那几条“龙”渐渐缩回“天庭”了。海面慢慢恢复了平静。
以后的几十年,我领略了各种各样海的风度和姿色,也越发敬佩那些向海谋生的人,虽然他们并不都是“沉默的人”,更不都是赤裸上身、手持一根长竹篙干活的人。而最令我震撼的是这样一群向海之人——他们在我国南边的海上建起了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我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做了朋友——虽然我非常想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位,但我无法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一定要说清楚的是,我一直把他们当作我人生的老师,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比我年轻。在人生最宝贵的年华,他们在这片海上埋首奋斗十多年,建起了这样一座跨海大桥。尤令我震惊的是,为了修筑这座大桥,他们在四十米深的海底,建造了一条当今世上最长的海底沉管隧道。这条隧道由三十多节混凝土沉管连接而成,每一节沉管有六条车道那么宽,重达八万吨,体量相当于一艘巨型航空母舰。也就是说,相当于在四十米深的海底,把三十多条航母一一连接起来,每一个接缝处都要保证绝对不漏水——而资料告诉我们,全世界迄今为止已经建成的所有海底沉管隧道都有漏水现象,可以说无一例外。而我们的隧道,还要更长、更宽。这条隧道建成后,一位在国际桥梁界享有盛名的工程专家前来参观,询问需不需要穿雨衣和水靴。当被告知并不需要时,显然他没有完全相信,还是穿上了水靴。全程走完这条长达六七公里的海底隧道,他惊叹了。干干的靴底,陪他见证了一个奇迹的诞生。发出惊叹的,不止这一位工程专家。当我们的技术骨干受邀去某专营海底工程的老牌国际大公司访问时,该公司同行列队欢迎,还在公司大门前郑重地升起了五星红旗。该公司成立百年来,只为两个国家的同行升过国旗,我们是其中之一。而回想当初,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同业公司都对我们进行了技术封锁。我们咬牙拿出重金请某公司为我们做一些技术咨询,他们不屑地笑笑说,这点钱,我们可以为你们唱一首祈祷歌。另一个当时正在建造海底隧道的公司同意我们去现场参观,但只允许我们乘船在离工程现场三四百米远的地方绕一圈看看。
十多年啊,有多少难关让他们梦中惊起,有多少突破让他们泪洒胸襟。十多年啊,从青壮年到退休,多少艰难跋涉,多少攻关创新,宁白了头上青丝,莫钝了手中剑锋。只记得在工程宣告结束的那个夜晚,我参加了他们的庆功会。平日里万分严谨、慎重的这群向海之人忽然变成了“无所顾忌”的狂放之人。笑声和日月星辰同起落,酒杯中盛满喜悦的泪水,尽情挥洒。我静静地坐着,看着,看着,坐着。是的,一个时代在接续。是的,他们不再是那手持竹篙赤裸上身的向海之人。而我,是幸运的,我见证了这一切。我将与他们同行。
(作者:陆天明,系中国作协第六、七、八届主席团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