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凄迷。从解放西路的青春影院出来,梅雨正缠绕长沙,透过霓虹灯光,丝丝缕缕,分外鲜明。内心一下子凄清了,脑海突然像开了闸门,往事汹涌,潮雾般袭来。
一个晚上,几个小时,一对孤独男女,从互不讨喜的初识,迅速跌进难舍难分的热恋。这是电影《长沙夜生活》的戏码,被一些观众所诟病。而我,倒能理解这份激情与懵懂,冲动与缠绵。莫说现在,就是我们年轻那会儿,这也不算离奇。在这个最浪漫、最温柔的城市一角,一夜之间,情定终身,或许每日都在发生,谁知道呢?
我就是在这个繁华浪漫之地迅速成长起来的。解放西路与黄兴南路交叉之处,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单位。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团队,一群美好的年轻人。我的青春因他们变得色彩斑斓,精彩纷呈。
我是一个山里伢子,所读大学又在四线城市的郊区,翻过围墙,林木青翠,野趣盎然,跟家乡的山村差不多。来长沙找工作时,我浑身泥土的芬芳,外表潦草,内心怯弱,既敏感又自卑。偏偏学的还是中文,惹了一身没来由的傲气。如果单位不去学校招聘,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警察。班主任说,写作需要大量素材,你想当作家,报考公安很好。
那年夏天,凭一腔孤勇,我“闯”进公安局“推销”自己。那是一个晴朗的晌午,黄兴南路粗壮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细碎的光影摇曳闪烁。夏蝉初噪,市声喧哗。眼前的车水马龙就像幻觉,看起来好不真实。从公安局出来,我沿路北上,打算去中山路的“又一村”嗦一碗米粉。当我以为快要到达时,抬头一看,公安局的大门又出现在眼前。
原来,在五一广场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我拐错了出口,自以为穿过了五一大道,实际上只是从黄兴南路的左边横穿到了右边。然后沿着人行道原路返回了。我一边为那个被眼前的繁华弄晕了头的山里伢子感到羞耻,一边又傻笑起来,或许冥冥之中注定了我要进这家单位。
我现在仍然记得第一次见政治部主任时的情景。我上穿一件红色花格子衬衣,下穿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下是一双两根细带交叉着的凉鞋,头发长得已遮住了耳朵。我不是想彰显个性,而是从小到大,从没人教我如何打扮。政治部主任的目光欲说还休。
与不得体的衣着一脉相承的,是我性格的诸多缺陷和对社交礼仪的种种无知。我就像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美丽的女同事带我到荣湾镇,帮我挑选了白衬衣、西裤和皮鞋。当她拿着衣物在我身上比画来比画去时,家的温情,突然扑面而来。
身披这样的青涩和蒙昧,我进入政治部下属的《公安周报》社,开始了我的都市人生。我跟着憨厚而聪敏的师傅,跑遍了全市每一个支队所有的大队,每一个分局所有的派出所,很快我就熟悉了各个警种的所有业务。这座城市的脉搏和温度,也被我以这种最便捷的途径熟稔了起来。只半年时间,城市就不再是让我惊恐惶然的超级巨兽。我骑着崭新的铃木王,穿梭于大街小巷,像水汊里一条逐浪的鱼。与此同时,我稚嫩的文笔,在一桩桩要案纪实和社会调查中得到了磨砺。我居然成了长沙城的公安名记。
我的副老总,年纪跟我差不多,才华横溢,文风老辣,为人豪放热情,颇有任侠之风。他十七岁进警校,十九岁参加工作。他带着我跟随各个警种,第一次抓赌、扫黄、查毒、反扒,第一次面对面若桃花、心似蛇蝎的女杀手,第一次在审讯室与犯罪嫌疑人互怼……我哭过,笑过,紧张过,害怕过,无地自容过,束手无策过……
总编是一名善良宽容的女警。那时她只有三十岁,却成熟、优雅、智慧,任由我们发挥各自的文字特色。上世纪90年代,长沙报刊林立,我们的报道独树一帜,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五花八门,可读性极强。我们的报纸仅在长沙市就发行了10万份,红红火火。她包容过我的仪容不整、言语冒失、举止不当、斤斤计较和自以为是,原谅过我文字的差错和内容的偏误,解决过由此找上门来的种种麻烦。她苦口婆心,要我们讲风格,讲规矩,不踩底线,不越红线。每当岁末回首,总会发现我们的脚步看似趄趄趔趔,其实一直是在通往稳健和成熟的路上。
与我同年进单位的同事小胡,很快就被我贴上了道德完人的标签。最初我以为自己与他只差一对剑眉、一双大眼和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继而发现,我还差了出众的文笔、大方的举止、圆和的内心。我羡慕他,努力追赶他。在一个办公室一起待了十二年,我无数次向他深情告白:“感谢上苍派你做我的同事。老婆若不好,早出晚归就可以避免尴尬;同事若不好,每天8小时都是受刑。”我的土味情话,他总是笑吟吟地照单全收。
还有一个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同事。她教我各种社交礼仪,如何穿衣打扮,用什么剃须刀好,怎样快速驯服晨起时乱如鸡窝的头发;在什么场合应该说什么话,如何让采访对象打开心扉,侃侃而谈。她真像一个姐姐。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生日,她送给我一件彩色图案的针织毛衣,很时髦,穿上它,我侧漏的乡土气息被完全遮蔽。后来,她离开了报社,事业顺风顺水,这些年带着一帮男警闯风闯雨。她恬静纯美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力争上游的心。
那些年,我们在坡子街的盛记钵子菜吃鱼籽鱼泡,美味至极;在橘子洲的水上人家吃水煮活鱼,鲜得要吞掉舌头;在解放西路的浏阳蒸菜馆吃腊鸡腊肉,油淋淋,香喷喷;甚至开车狂奔三十里,慕名去昭山吃水鱼宴……结果各自的钱包瘪了,男生的肚皮鼓了。我们送走了骨感的青春,迎来了油腻的中年。
由于我的懵懂和晚熟,陪伴我成长的那些人,对我往往只是单方面的付出。直到现在,我也只能在文字里表达对他们的思念和牵挂。他们绝大多数人都过得挺好,他们一直是我的大哥、大姐,我只能做一辈子的小弟。等到某个年节,他们想起我,一个电话,我便迅速“归队”,然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恍若从前,又恍若隔世。自然,这样的日子,越来越稀有了。
我不再奢望我们总能齐聚,但那张每个人身着制服、笑容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合影,一直摆在我家的显眼位置。对那段岁月,我是那么缱绻、依恋。
沧海桑田,时移俗易,如今的解放西路、黄兴南路、坡子街不再是往昔的模样,旧街旧馆都不见了,公安局原址也变成了沃尔玛超市。我们一个个也都老了。但正如歌中所唱:“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不单是爱情,很多感情都如此。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像《长沙夜生活》演绎的那样,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我们当年幼稚而美好的故事。
那么,在这个雨夜,望着黄兴广场上一把把彩色雨伞交错,分离,流往四方,立在灯火阑珊处的我,又有什么好伤感的呢?
(作者:谢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