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的散文集《流水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是专门为廊桥而写的一本书。书的装帧非常讲究,几乎被大面积的青蓝色所包围,深沉的青蓝色俨然浓缩了时光岁月的沧桑感和乡村山水的静谧感,传递出这本书所讲述的要旨。我小心地捧着这本书,缓缓阅读书中优美的文字,仿佛每一个文字都闪烁着青蓝色的光泽。
廊桥不同于一般的桥,它在桥上建有屋檐,供人歇脚,躲避风雨。本书所写的浙江泰顺是一个“千桥之乡”,其中就有30多座古廊桥。这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作者多次探访藏在山水林木间的一座座廊桥。廊桥过去默默藏在山野间,如今被视为一大景观,人们要专程到廊桥上走一走,也有不少人以廊桥为题著文吟诗。周华诚似乎有更大的优势写好廊桥。他的文字带有江南的柔美,并且他又一直倾情于乡村物事,曾经书写了一系列关于江南山水和农耕生活的散文。因此,当他一次次走进廊桥时,就像遇到了知己一样,心中柔美的文字便环绕着廊桥流淌了出来,凝聚于笔端。
廊桥虽然是一道独特的美丽景观,但作者并没有孤立地来写廊桥之美。廊桥也是古人留给今天的一份遗产,作者当然可以由此“发思古之幽情”,写一写历史、文化,但他同样觉得这还不足以写出廊桥的新意。他“希望能以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廊桥与人、与自然、与社会周遭之间的关系”。廊桥连接着历史与现实,走过去是历史,走回来是现实。周华诚抓住了这一点,不仅看到了古老廊桥所留下的明显历史印记,而且还看到当下的人们在廊桥上欢腾的身影,实际上他对后者更感兴趣,“更愿意把廊桥放置在今天的日常生活里来观察”,从而发现廊桥与当下日常生活之间的隐秘关系。如此一来,在作者的笔下,廊桥不只是一种仅仅供人观赏的静物,而是充满着乡村情感和村民体温的生命体。比如,他可以坐在桥头,看一位老太太挎着一篮子鸡蛋在桥头卖,看到老太太脸上皱纹深深的,也看到老太太灿烂的笑脸,她对每一个人都笑着。周华诚看了很久,从老太太的笑脸里看懂了日常生活。作者善于从古老廊桥中体悟出日常生活的情调。他一贯追求柔美文字和古雅意境,但这一次则将一切放在淡淡的人间烟火气中熏染一番,就有了别样的韵味。
这种别样的韵味更加舒缓、从容、亲切,而且还不只是一种散文叙述技巧的体现,也包含着作者对生活的哲理思考。在廊桥边生活的人们基本上还保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作者用“平静”“淡定”“安然”“水流云在”等词语描绘廊桥周围的生活状态。这是一种典型的慢生活。他以赞许的目光关注这里的慢生活,强调这有益于安抚人的身躯和灵魂。他写90后双贵从沙特回来后,就在廊桥边开了一家茶馆,“店里没什么生意时,他一扭头就看见外面的廊桥,觉得心里安稳着呢”。他把廊桥看作是见惯了世事风雨的老人,它们一直在“默默地、小小地影响着周围的人”。这未尝不是一个普遍的道理。当我们去考察那些在岁月的淘洗中一直传承至今的物事,就能发现它们与生活的密切关系,发现它们已经嵌入人们的行为和思维之中。廊桥便是如此,“人与廊桥,从来都是相互的成全”。作者在一次次观察廊桥的过程中,也被它们所影响,于是选择了一种舒缓的叙述、恬淡的意境、青蓝色的调子,这种文体仿佛就是专门为廊桥而设计的,不能不说是周华诚这次写作的最大收获。
作者找到廊桥与当下日常生活的隐秘关系,并且由此出发去追寻历史,也就是说,他是以这种隐秘关系为视角去书写廊桥历史的。泰顺的廊桥说起来都是“沧浪老人”了,有的是建造于千百年前的唐宋年间,作者在讲述廊桥修建的过程时,特别详细介绍村民们在选址上的慎重,从风向、水向等方面权衡后才确定廊桥的位置,择出最合适的人居环境,确保廊桥今后不被山洪损坏,从而达到人和自然的和谐统一。无论是明清之际在薛家桥建桥一事上两个家族的纠纷,还是泰顺名闻遐迩的“百家宴”活动,他都是紧扣廊桥与人们日常生活的隐秘关系来写的,写出廊桥数百年的岁月沧桑,也写出泰顺人一代又一代的命运变迁和文化传承。
廊桥是古老的,一个散文作家面对它很容易将文章写成怀旧风和复古风。《流水辞》虽然很幽雅,却既不“旧”也不“古”,这是因为周华诚的心态是现代的,尽管廊桥满是历史的光斑,他注目望去,则是要透过这些光斑看到廊桥的未来。他写年轻人对廊桥的亲近,写廊桥如何接纳了今天的时尚。比如,双贵除了继续开茶馆,还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比如当年诞生了《采茶舞曲》的东溪乡,准备建起一座音乐小镇。比如,新成立的廊桥文化学会,吸引了一群年轻人,因为他们的热忱,掀起了一阵廊桥热,当然还包括晓波和海沙因此而喜结连理的美丽故事。他要告诉人们,廊桥的存在“就是真善美的宣言”。
说到底,周华诚是要写出“古老的廊桥之于泰顺民众的精神性意义”。
(作者:贺绍俊,系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