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媒介和技术的发展,改变着诗集、诗刊,也改变了诗人和诗本身。2023年1月,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的《不再努力成为另一个人:我在B站写诗》出版。这意味着诗歌已从岩壁、竹简、书纸中飘然而起,甚至不再拘泥于文字式的论坛、博客,转移到了以视频内容为主的网络平台上。来自各行各业的网友在平台上设置的相关诗歌话题下挥洒才智,形成当下网络诗歌创作的独特景观。
网络诗歌作品集以打通互联网与纸媒的形式,让蔚为大观的新诗创作,进一步获得了在出版与学术研究层面的“存在感”。这可能只是一个开端,今天各行各业都在与流量巨大的互联网平台深度融合、相互赋能,诗歌也不例外。而在这种趋势中,我们应该更进一步关注到诗歌创作群体、艺术上出现的变化,以及有哪些潜在的问题。
各种体裁的文学创作都有“大众化”和“专业化”两个维度。文学根植于性情,“诗者,志之所之也”,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的能力和需要。同时,在大量的创作中总有一些作家作品脱颖而出,不断拓展文学的上限,久而久之,“作家”变成有门槛的身份。发表的平台与资源相对稀缺时,人们对文学作品的艺术水准和思想性提出较高的要求。而在作者相对固化的状态下,传统媒介上会出现“以次充好”的作品,有人在习惯了严肃地创作、节制地表达之后,要用看似口语化、另类甚至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标新立异”,表达探索与实验态度。
这种状态在新诗创作中尤为明显。随着媒介的发展,物理意义上的文学“圈子”已经被打破,越来越多人有了发表作品并“被关注”的诉求,于是上述的所谓探索与实验渐失合理性,在诗歌爱好者乃至“路人”中间产生很大意见。很多人也许平时并不读诗、写诗,但此刻要在网络上留下诗歌的痕迹,只是为了通过反讽的方式,说明新诗创作应该真诚而不是“故弄玄虚”,诗人这种身份不应该被神秘化。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相比那些荒诞、反讽、解构性质的作品,《不再努力成为另一个人》更多收录的是人们面对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的抒情言志之作。这些诗并没有绚丽、高超的创作技巧,也没有和诗歌史、文学史对话的雄心壮志,它们只是把真实的生活细节、情感体验,变成简单的格律与常见的意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自那年你放下书包换上行囊/家/改名为故乡(“不高兴就喝水”《一年两回》)
去打印作业/打印店的叔叔/的手机在放莫扎特/我的作业/是听着钢琴曲出生的(“印第安老斑鸠啾啾”《接生记》)
姐姐 是非常温柔的称谓/就感觉 仅仅是喊出/姐姐/这两个字//下一秒/就会得到一个拥抱(“三三Amelie”《姐姐》)
夏天和冬天吵架了/谁也不理谁/于是树伤心得脱了发(“子昭Anyayayayayaya”《秋天》)
为什么孩子们能得到更多的欢乐/而他们的门票却仅仅是半价(“翟理思”《游乐园》)
这些网络诗歌有效拓展了新诗经验范畴的边界。若无来自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客串”,“专业化”的诗歌创作也许能上天入地,却难以触及这些属于普通都市人的生活与体验。这些诗句对共情者来说有着强大的慰藉和治愈功能,把当代生活与个体命运中的情感变成了创作的资源,也让他们在写诗、读诗的过程中变成投入生活的勇气和动力。
诗集的入选作者还有颇具知名度的歌手、演员、运动员、作家,还包括网络上的“红人”。诗集并没有刻意强调他们的身份,在融洽的景象中诗歌创作发挥着“润物细无声”的功用——不同群体的缝隙,不同人生的喜乐悲欢,都在诗歌创作中被弥合了。在诗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拥有独立、平等的灵魂,都能展开坦诚的对话。诗集中的作品往往看似简短、轻快,却有溢出文学之外、进入社会层面的意义和价值,这或许正是相关创作引起强烈反响的关键原因。
可以预见,今后产生于互联网、根植于现实生活的文学创作肯定还会越来越多,并以强烈的存在感进入学术研究之中。这种情况下,我们或许应该寻找一些关于未来的启示,或是发现潜在的问题。面对互联网上蔚为大观的新诗创作,传统的以期刊为平台的诗歌创作将如何继续存在,能否从中寻找到可以借鉴的方法与创作资源。另外,互联网上的诗歌创作能否从一种“事件”或“现象”更进一步,形成与新的媒介、经验、感受相配合的新的诗学。对网络诗歌创作的赞赏与推崇,并不意味着否定数千年的古典文学史、百余年的新诗发展史,即便是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今天,历史上曾经产生的优秀诗人及诗歌创作技巧、诗学观念仍然值得学习。
21世纪以来,互联网上出现了一批旧体诗词创作者,依托于网络平台,将很多新的意象与经验融入古典的格律之中。他们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古与今、专业化的创作观念与大众化的新经验的融合,只是此类尝试仍然较为小众,未能在诗歌界产生大的影响。网络诗歌集的出版,可能正是一个契机,让更多人开始正视诗歌创作,让诗歌进入鲜活的时代生活现场,也为我们留下一个值得憧憬的未来:在庞大的创作人口基数上,中国的诗歌传统也许会再度焕发耀眼的光彩。
(作者:刘诗宇,系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