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徐坤讲述的故事往往有趣、好看且意味深长,节奏明快,语言爽利,切近时代热点,人物的设置既欢乐又憋着一股劲,阅读起来有愉悦感,又充满曲径通幽的叙事智慧。
她最新的长篇小说《神圣婚姻》(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就是这样一部好看的小说。好看但不简单。现在的小说有一种趋势,越写越繁复,体量也越来越大,在写到当下现实的时候,更是容易被生活裹挟着走,陷入堆砌、芜杂之中。要让小说好看,就意味着要为生活理出头绪,为人物设置好情绪的出口,化繁就简,以梳理出清晰的叙事脉络,并让人物真正挺立起来。当下的小说写作虽然多元化,但读者追求好看、热爱故事的权利仍应受到尊重。读《神圣婚姻》时我在想,小说若要重新拥有更多的读者,真不能忘了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这一至理。而如何才能讲好一个故事,更是每个小说家都要认真思考的艺术问题。
故事是围绕人物来展开的。《神圣婚姻》的故事魅力,就来源于人物的神采。徐坤笔下的人物,好像生活在我们身边,真实而亲切,尤其是那些既独立又不嚣张的女性形象,挥洒着自身那快意的生命,不仅深具时代气息,还充满理想精神。比如,毛榛一出场就令人印象深刻,她说话利落、生动,几个回合的对话下来,人物形象立刻鲜活起来了;又比如,顾薇薇跟吕蓓蓓初次见面时那个场景,吕蓓蓓一直想解释点什么,但顾薇薇一直不给她机会,每句话都把对方堵得死死的,这样一来,两人的关系、处境马上就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了。《神圣婚姻》里有很多这种栩栩如生的场景,它表明徐坤有一种对现实生活进行抽象和概括的能力。现实千头万绪、复杂多变,只有那些有概括力的作家,才能在生活的洪流中抓住一些重要时刻,进入人物的内心,也由此见证一个时代的变迁。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作为长篇小说,《神圣婚姻》篇幅不算长,且读起来有一种叙事的速度感,这就和徐坤善于把一些重要的“瞬间”放大并通过有概括力的“瞬间”来组织情节有关。
除了对现实的概括,徐坤还通过对现实的变形突出生活的荒诞感,进一步延伸她对时代复杂性的思考。为了买房而去假离婚、假结婚,结果假戏真做了,这样的事例并不鲜见。时代变化太快了,很多人跟不上生活的节奏,已经无法停下来等一等灵魂,导致价值逻辑发生错位、扭曲。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这些生活乱象是容易的,徐坤也有反讽,但她的反讽十分克制,反讽的背后有包容和理解,有一种静观其变的大度。在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旧有的生活受到冲击,个人在获得新的秩序感之前,会有各种错位和懊恼。只有带着同情的理解,才能看到个体生活的真实情状,这也是徐坤面对当下生活的根本态度。
而从这种包容、理解和暖意之中,可以看出徐坤在面对时代、生活时所深具的热爱与信心。徐坤的骨子里存着肯定、存着相信,这是她与很多作家的区别所在。不少作家的精神底色是悲观的、怀疑的,充满价值虚无感,当然也不乏洞察人性幽深景象的能力。但人类需要有一种内心存着相信和肯定的写作。由徐坤我想起了王蒙。王蒙就是一位存着相信的作家,他永远成不了怀疑主义者。王蒙讲《红楼梦》时,曾引用元春省亲时说起宫中的不愉快,“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的回应是:“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王蒙说,每次读到这话,他都会潸然泪下,他是为贾政的忠心而感动。王蒙对这种“忠”有一份体认,说白了,就是他内心还有相信。
徐坤的写作也是如此。她对这个时代存着信心,对她笔下所写的正在变化中成长的个体也有信心。《神圣婚姻》中,萨志山最后的脱胎换骨,还有小说结尾处,程田田和潘高峰在天安门看升旗时那种深切的感情激荡,这些精神亮色,都是历经了各种艰难、困顿而积攒下来的美好瞬间,来之不易,也感人至深。由此我想到,作家在写到苦难、恶、黑暗和绝望之时,应该建立更高的精神参照。鲁迅也写黑暗,曹雪芹也写幻灭,但他们都有一个更高的精神维度做参照:鲁迅对生命有一种自信,他的憎恨背后,怀着对生命的大爱;曹雪芹的幻灭背后,是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情感的知己,存在着一种心心相印的生活。比之剑走偏锋、心狠手辣的写作,我更愿意看到一种温暖、宽大的写作,展示欲望细节、书写黑暗经验、玩味一种窃窃私语的人生,早已不再是写作勇气的象征。相反,那些能在废墟中将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肯定性的写作,才是值得敬重的写作。因为只有内心还有肯定、相信的作家,我们才能从他身上汲取生活的勇气。
(作者:谢有顺,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