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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14日 星期五

    向上的,延伸的

    作者:朱以撒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14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在这个庭院坐了下来,让春日的阳光沉浸着,温度正好。这个充满旧时气色的村子,由于这一家有一个宽敞的庭院,使人愿意久坐一会儿——显然,是空出来的这一大片面积给予的。主人只盖了一座楼,余下的铺垫成庭院,摆放一些枝干卷舒的盆景,边角种三两棵树,闲散气息便萌生开来。大阳伞撑开着,下面是一方茶桌,待到阳光再展开一些,就到阳伞下喝茶。边上的邻居另有想法,地面都用来盖房子了,绝不虚置。实则家中没有几个人,不必如此大兴土木。每个人对空间的态度都是不同的,有看重实用的,以为空出来就是浪费。艾伦·狄波顿觉得每一种建筑样式都是主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可置换。顺便到邻居家看看,一开门就是厅堂,再进去是一间接着一间的住房。材料显然多得多,堆叠、镶嵌,实用的愿望太强,也就让人生出一种紧张感。空间可以调动人的感官和智力,或简或繁,或深或浅,各有情调。“庭院深深深几许”,为什么要如此强调纵深呢?要让客人们走过这么一段长长的路程才能见到主人。那么,客人向深处行走的时候,便看到了庭院四周的一切。这时,空间还是物质性的吗?能用尺度来衡量吗?相信他还未到主人面前,已经心知肚明——他在情怀上与主人是近还是隔着鸿沟。

      我第一次到鹤峰原时,村领导问能不能为村上的小学写个校名。接下来就是去找墨汁与毛笔。墨汁找到了,从瓶子上看不知放了多久,上边一层水,下边一堆墨泥,于是折根树枝搅拌一阵,让水与泥融在一块。毛笔始终没找到,便找了一块抹布,我卷了卷,倒出墨汁,在一张粗糙的纸上写了起来。村子里很有人气,孩童多,奔跑追逐,稚声稚语,生机萦绕。很多年过去,我又来到鹤峰原,我写的校名还在门楣上,制作还是用心的,红漆也没有脱落多少,可是孩童、声响消失了。原来,学校合并,学生都到镇上去上学了,那里有更好的条件。那么,这所小学就留着怀旧吧。《克兰福德》里写到一个空间问题:“自打我上次拜访小镇到现在,没有人出生,去世,或结婚。大家都住在原先的房子里,还是穿着那些精心呵护但款式老旧的衣服。”我断定这是小说家的笔法,空间要是如此平衡、静止,是会让人发疯的。空间就是一个不断蓄积又不断泄漏的储存器,一直在变化着。一些人不在这个空间出现,就肯定在另一个空间冒出来。空间被选择着,越来越空,越来越挤,这正是人群游移的结果——寻找一个安放自己的场所,像苔藓那样,紧紧地吸附在上面。

      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一个寄居的空间。这个空间有别于公共空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抬脚进出的。一套房子被分割成几个独立的居室,分别由几个不相识者租住,虽然空间小点,但各种功能都具备。租一个小空间,与他人无涉。小而安,作暂时计,以后肯定要在追求改善的道路上奔跑的。诺伯舒兹认为:“建筑师的任务是创造有意义的场所,帮助人定居。”如果携这样的理解从事建筑工作,建筑的人文温度会大大提升——不一定要把建筑都视为艺术品那般雕琢,视觉盛宴说起来是转瞬即灭的,不及对实在生活的倚重。譬如一个人搬了好几次家,放弃了这座建筑,追逐另一座建筑——并不是像孟母三迁那般出于对礼义的渴望,而是建筑出了问题,让人逃避。譬如声响的侵入,声响是看不到的,却可以让人慌乱,无可阻止。设计者考虑了整体的构建,却忽略那些轻盈的缥缈的因素。它使我们明白,任何一座建筑都和周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非独立存在。这样,设计者的实验性思维在不断实验中,有希望接近美善。不可避免的败笔是大地上丑陋的伤疤——一位书法家在宣纸上纵横,写错了,写糟了,揉掉重来,顺手的事。而建筑,不想让它隐忍地存在,就得耗财力来处理这些冰冷与坚硬。土木大兴,也往往有未及完成就停滞下来的建筑,以无可奈何的品相面对熙攘的人群和车流,风吹雨打的时日多了,便渐渐老去。与它无干的人视而不见,与它相关的人只能等待,不时打探是否有复工迹象。建筑背后是蛛网般人的纠结,谁都知道不会轻易解开。这类建筑在哲思的人看来就是一个象征物,它没有使用的功能,却推进人的思索。

      许多外出的时光都是看建筑,乱花迷人眼一般。山村的、乡镇的、都市的,依山的、傍水的。建筑高于头顶,让人仰望。德国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时日久了,这里少一个调子,那里缺一个音符,即便有人来弹唱,也是不成腔调的,最终还得靠想象来还原它的调性,是黄钟大吕,还是夜曲轻吟。一座建筑的完成,离设计师的本意相差多少,施工者有没有如实呈现,估计只有设计师自己才知晓,只是木已成舟,不再计较。文士挥毫,一人自足,再一个人就属多余。而建筑动用的人太多,都在下力,各存想法,形成一个公众的产品。一个产品大功告成,又开始另一个产品的设计,它们中的新颖者,可以称为艺术品,达到这样品位的自然无多。就像一位文士写了不少文章,可称经典的似乎没有,却乐意一直写下去。

      建筑是有形的存在——一些建筑在地面上消失了,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建筑,青草覆盖在上边,泥土把地基遮埋起来。由于肉眼看不到,人们依凭史实化解抽象,强调它的文化价值。不少遗址是建筑的孑遗,于是立碑。在标有遗址的石碑前,一个人会想什么,一定是千差万别的。消失胜过存在,模糊胜过清晰——韵味还是这般最好,而不是在遗址上又有仿古楼台兀立起来。

      建筑向空中延伸,高可摩天。它的好处就是满足不同人对高度的选择,有的想接地气见草木,有的想揽飞云蹈虚空。繁复的、简洁的,西式现代的、中式古典的,据此可观人的脾性。已是设计师的萧同学说,他们夫妻俩费了气力,把一座别墅还原成了毛坯房。我想,这是另外一层意义的毛坯房了——在还原它朴素、粗涩、平淡、清空的本色时,毛坯的内涵丰富饱满,它富有启发性的那部分尤其突出,给人遐思的余地。不合时宜、反常合道地应对空间,显示个人的独异之见,是需要执着的力量来支持的,这比寻常的处理更具有挑战意味。就如做一桌荤菜,难度不大;而做一桌有滋味的素菜,名目有素排骨、素腰花、素大肠、素猪肝等等,还真生生把人难住。

      理想的空间构筑了个人的心灵图景,并非兼适众人。一个人从外边回来,把大门关上,便生出闲散、松弛甚至慵懒的情调,那么,此时可以坐下来言说空间舒适这个话题了。

      (作者:朱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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