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中有山河

  印章虽小，但印中有山河。1937年，浙西沦陷，劫难连连。次年夏，杭县（旧称）丁辅之、高绎求、俞序文与平湖葛书征四人，将各自劫后所存的自明代迄今两百七十余家、近两千钮印章拓成谱，题名《丁丑劫余印存》。此印谱的印章，均为流传有绪的精品。王福庵先生刻了朱文“历劫不磨”四个钮在谱首，正自有山河存续的意思。高野侯先生写了序言，洞见幽微，深见卓识。文中有言：刻印和藏印俱是文人小事情，重要的是“其人性情之醇驳，学问之浅深，尤可于此窥测焉”，而拓谱则是为了使“印人精神所寄之品历劫不磨而求其传”。此中山河之气，撼人心扉！

  小印章含着印学的宏大命题，既包含篆刻、拓印、印石、印谱等艺匠生活，又涉及文字学、考据学、史学等金石之学，是一个超乎一般想象的异常弘博的领域。从战国秦汉的古玺，到明清文人流派，执刀向印的人，不论工匠或文人，均是对文字有担当、有想象、有耕耘的人。这是中国文字之学、之艺的独特的诗性方式，无言却深蕴，方寸有山河。这里有文与字的神会，有虚实方圆的天地，有操刀执印者的胸襟与志趣。存印者，存印人精神之品是也！

  中国美院由潘天寿先生首倡，于20世纪60年代初，开创高等教育的中国书法专业。创建伊始，就重印章之学，诸乐三先生便是印学课程最早耕耘的名师。受着他们的濡养，国美书法系在书艺的瀚海汪洋的另一边，带领青年书家登上崇崛的印山，攀援印学的峰峦，培养出一批印章佳手。沈浩便是其中代表。

  沈浩于国美书法系毕业较早，担任教学时间亦长。但他沉默静修，潜心于印章的学问，开青年一代印学创研新风。沈浩有一方印，方石白文，刊刻“润物无声”四字，似可为成长写照。此印章法灵动，篆意纤浓，端庄而变化，浑穆而流丽。“润”与“物”俱左右结构，沈浩移“水”于“闰”之下，两个字遂有竖方之变。“无”“声”两字，小大悬殊。四个字遥遥相对，顾盼生姿，分朱布白，变化错沓，化在“口”型界格之中，将破未破，浑浑然一体。而四个字的笔画，古朴温厚，刺字潇洒，从撇捺纵横的刀口来看，整印的运刀十分犀利痛快，收刀干净利落，深蓄浙江篆刻传统的坚挺阳刚之气。这种“平正中具奇特，古朴中蕴灵秀”，正是浓厚的浙派之风，同时又富一种独特的飘撇画味。同样，沈浩另一方白文“雨生百谷”，章法一样百取一收，收放自如，刀法苍郁痛快，跬成一片烟云山水。“润物无声”“雨生百谷”，印文中流溢着的自然朴厚的敬意，夺目而来，如图如画，便自有一份强烈的画意盎然。这是沈浩的浩然之风，这也是美院印章独特的山河造微。

  沈浩的另一类印，亦如画，却完全不同。这一类多是朱文竖刻，多以金文入印，却似有鸟虫篆的修饰和意味。沈浩的斋印《浩瀚居》便是一例。“浩”与“瀚”都是水字偏旁。沈浩用长水串于玺的中央；“告”“翰”两体位水一方，如楼榭铺展；而“居”却如一方舟行，溯流而上。如是“浩瀚居”，朱文灵动，画意盎然，山河弥满，神秘中散发着高雅的气息。《春雨足》也有鸟虫篆的意象，“春”“足”伴着绵绵长“雨”，静中寓动，一幅石生线长的雨意图，无论线条还是布局都充满令人激动的才情。《妙莲华》竖刻朱文，三个字一线排下，如编如结，妙莲环生，直若一片庙宇的铺陈。沈浩的这些印章屡有山河之意，却少镌滞之累，只在点画结体的要紧处，带出如写如画、朴实充溢的意趣。

  印章总以自然为贵，犹恐过于雕琢，沦入涩滞一途。过多修饰，纵使雕缱满目，终如剪彩为花，而生气亡矣。此即唐《二十四诗品·自然》一品中杨振纲诗品解之所言。沈浩的印章，印文不奇，篆刻也少特殊的横绝。但综合为印，却有一种自然质朴的美。沈浩印章朱文流利坚挺，白文浑穆洒丽，用篆方圆相参，用刀古茂圆转，既蕴浙派的源远流长，又含自家的山河气象。诚如《二十四诗品·自然》中司空图所言：“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印工得自然之妙，而著手成春。花之开，岁之新，皆非人为。如逢如瞻，则是任天地自然之意矣。

  沈浩篆刻集题名曰：“蓄素守中”。素，澹也；中，和也。直如《二十四诗品》中言：素处以默，妙机其微。所言艺者平居澹素，执中默守，涵养既深，淳淳然一份元气，天机自合。沈浩所蕴所积的正是这种冲和澹荡的惠风。日本印学大家小林斗盦先生的斋号，名曰“怀玉印室”。他曾刻“圣人被褐怀玉”一印，此句出自《老子》。被褐者,薄外；怀玉者,厚内。沈浩的性格正有如是含蓄。匿室怀玉，温厚致远。沈浩集名“蓄素守中”，恰是与“被褐怀玉”一曲同歌。正所谓篆意镌人，印心不孤。

  （作者：许江，系中国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