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1963年,初三毕业,我考入本校汇文中学高中。班上一大半是不认识的新同学。我都是上学来,放学走,不怎么在学校里逗留。曾经熟悉的校园,显得有些生疏。
那时候,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表,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什么时候干什么,一天的时间安排得很仔细,精确到几点几分。我把这个时间表折叠后放在铅笔盒里。我要求自己的学习生活严格按照时间表进行,希望进入高中后有个新的开始,遵照的是鲁迅说过的,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用在自己的学习上。那时候,我心里有个目标,就是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
星期天,我的时间表上是这样安排的:上午去图书馆看书,或者到新华书店买书。新学期开始,我的心气很高,干劲十足,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闹钟,到点就听见它嗡嗡地响起,回荡在我的心里。
我新买了一本漂亮的美术日记,每个星期天的晚上,我会在这个日记本上写一篇“星期天记事”。这也是时间表上的一项规定内容,是写完作业、预习完功课之后的必选项目。父母和弟弟都睡着了,夜深人静,月光照进窗里,写完这篇“星期天记事”,合上日记本,伸伸懒腰,觉得这个星期天才算结束,一天没有白过,一星期没虚度,心里很充实,很满足。学生时代,无疑是最美好的,让人对未来充满憧憬,仿佛明天一定会有什么新鲜的事情,随着晨风扑面而来,即便这样的事情是朦朦胧胧的,是似是而非的,是虚无缥缈的,也会让我的内心隐隐地波动,总觉得前方会升腾起雾岚,那样神秘、迷人,因而值得向前奔去。
“星期天记事”,第一篇写的是庞老师,是和庞老师在鲜鱼口的邂逅。
庞老师年龄四十上下,人长得很帅,个子高高的,脸庞的棱角分明,那样子,很像后来电影《年青的一代》里的演员达式常。他只在初二教过我一年的代数课,初三的时候,他就调到别的学校去了。
虽然教我的时间很短,但是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原因有两点——
一是有一次数学课上,我偷偷看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我把书放在课桌的抽屉里,书只露出一个头,心想反正没有把书放在课桌上,老师即便走过来,我也可以立刻把书推进抽屉里,老师难以发现。谁想到,看得正上瘾呢,身后传来了庞老师的声音:“看什么书呢?”他弯腰从我的手里拿走了书,看了看封面,说道:“呃,是《十万个为什么》,是本好书。不过,你现在应该问一问自己第十万零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上课要看课外书?”庞老师说完,把书还给我,全班同学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弄得我臊不答答的,一脸通红。
二是庞老师上课的时候,他的数学课本和备课本下面总放着一本文学书,我偷偷地瞄过几眼,有时是一本《莎士比亚剧作选》,有时是一本《普希金诗选》,有时是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有时候,课讲完了,布置课堂作业让我们做,或者发下卷子小测验,他便搬把椅子,在讲台旁坐下来,翻开这些书读,一直读到下课。这让我非常奇怪,一个教数学的老师,居然这么爱看文学书,在我们全校的老师中绝无仅有。他不让我上课时看课外书,自己却在上代数课时看文学书。
更让我好奇的是,几乎每天上午,庞老师来校都非常早,我只要早早地到校上早自习,就能看到庞老师坐在生物实验室的门前。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和教室前的走廊有一段距离,很安静。我总会看见他在读着什么,或者对着窗户背诵着什么,一直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我特别想知道他在背诵什么,竟然这么入迷。有一天早晨,我悄悄地走过去,听清了,他在轻声背诵普希金的《致大海》。我刚刚读过这首诗,所以里面的诗句记得很清楚。
原来庞老师也爱普希金,我心里挺佩服他的。我想悄悄地离开,生怕打搅了他,可是已经被他发现,他回过头冲我笑笑,挥着手招呼我过去。他拍拍手里的《普希金诗选》,问我看过这本书吗,我点点头。他说:“好!我知道你爱看课外书,这是好事,你看,我也看课外书,多看点儿课外书,对你有帮助!”他说话很亲切,我很希望他能对我讲讲读课外书的体会。这时候,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我赶紧和他告别,跑去上课了。
庞老师和别的老师不大一样,他非常有意思,在当时属于教师里的另类。可惜,他教我的时间太短了。他被调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曾经暗想,会不会和他的另类有关?不过,我很喜欢庞老师,常常想起他。
刚上高一的一个星期天,我去劳动人民文化宫图书馆看书。不知为什么,那天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只看了不到半个小时的书,椅子上像长了蒺藜狗子,屁股上像长了草,坐不住了,书上的字变得模糊起来。我还了书,走出文化宫的大门。
我穿过天安门广场,走到大栅栏里的同乐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学生票只要五分钱,记得很清楚,那天看的是根据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改编的电影,说实在的,根本没有看懂,却觉得挺有意思的,比枯坐在阅览室里看书轻松了许多。
从电影院走出来,走出大栅栏,走进对面的鲜鱼口,想穿过兴隆街回家,迎面碰见了一个人,觉得非常面熟。四目相对,他一下叫出我的名字:“是你,肖复兴!”我也认出来了,是庞老师!一年多没见了,突然街头相遇,让我有些激动。
他问我在高一几班,班主任是谁,又问我这一年多学习成绩怎么样,还问我课外书都看了些什么。然后,他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呀!”这句话说的,生怕他会接着说起上课看《十万个为什么》的事情,我赶紧低下头,看见他的书包里塞满了书,鼓鼓囊囊,都要挤出来了,忙打岔问道:“这么多书呀,您这是要去图书馆还书吗?”
他点点头,说:“是的,到文化宫图书馆还书。”
我心里一动,庞老师也常去文化宫图书馆,我怎么一次也没有碰见过他呢?
庞老师顺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是《古文观止》,问我看过吗,我羞愧地摇摇头。他又拿出两本书,一本是袁鹰的《风帆》,一本是柯蓝的《早霞短笛》,问我:“这两本呢?”恰巧这两本我看过,赶忙点点头,找补回一点儿颜面。
看着庞老师这满满一书包的书,我的心里忽然有些惭愧,刚才在文化宫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只待了半个小时就坐不住了,而庞老师却看了这么多的书。
庞老师问我到哪里去了,我不敢回答是看电影了,慌不择词,反问起他来:“庞老师,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您,您教数学,为什么那么爱看文学书?记得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数学课本下面总放着一本文学书。”
“现在我这个习惯也没变呀。” 庞老师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
他对我说:“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好时候,要利用时间多读些书,中国的、外国的、现代的、古典的……”
他对我笑笑,又说道:“你在市里获奖的那篇作文印在书里面了,我前几天看到了,就知道你一定写得不错,你要多读多写,我可是一直相信你呢!”
他说的那篇作文是我初三时写的《一幅画像》,经过叶圣陶前辈的修改和点评,收在北京出版社的《我和姐姐争冠军》一书中。书刚刚出版,没想到庞老师就看到了。虽然他早就不教我了,但他一直在关注我,我心里一阵感动,禁不住抬头望望他,说不出一句话。
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有时间找我玩,我就住在学校里,离这里不远。”又告诉我新学校的地址。
过去整整六十年了,我常常会想起庞老师。高一刚开学的那个秋天的上午,庞老师的身影,总还在眼前浮现;他对我说过的要利用时间多读书的话,还是那么清晰在耳。
有些人,尽管结识和交往的时间不长,甚至只是匆匆一闪,却让我很难忘记,不仅刻进我的记忆里,更刻进了我生命的年轮里。
那个星期天的晚上,我把在鲜鱼口邂逅庞老师的事情,记录在我的美术日记里。我至今还保存着这本日记,上面清晰地写着那个星期天的日期:1963年9月22日。
可惜,这样的“星期天记事”我只坚持了一个学期,第二个学期学习紧张了,同学之间也渐渐熟悉了,要干的事情多了起来,“星期天记事”顾不上了。一个孩子,总是这样顾头不顾腚,像狗熊掰棒子,掰下新的一个,丢下旧的一个。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庞老师。
有一件小事,也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星期天的晚上,写和庞老师邂逅的“星期天记事”时,翻开书包找钢笔,没有找到,才忽然想起,钢笔忘在文化宫图书馆的桌子上了,在心里一个劲儿骂自己怎么这么毛躁!那是支上海产的英雄牌钢笔,深紫色的笔管,很好看,也很好使,是姐夫特意送我的考上高中的礼物。没有办法,只好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匆匆往文化宫赶。走进图书馆,一眼就看见我的钢笔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上,竟然连位置都没有变,好像来这里看书的人对它视而不见,只有我从桌上拿起钢笔的时候,柜台后面的那个男服务员冲我温和地笑了笑。
如果说人生中真有一段美好的时光,那就在学生时代,尽管它那么短暂,尽管它一去不返!
(作者: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