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卜恰,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我的母校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就坐落在这座小城。初中毕业后,我考入这所学校,在这里度过了我懵懂青涩的少年岁月。
记得考入这所学校的第二学期,正是盛夏季节,州上举办了一次舞蹈比赛,比赛场地就设在学校的操场上,规模很大的样子,就连我的家乡——远在青海湖畔的石乃亥乡也组建一支舞蹈队参加了比赛。
在比赛中最抢眼的是我们学校的舞蹈队,他们演出的是藏族经典舞蹈《洗衣歌》:一群藏族姑娘到河边背水,巧遇解放军炊事班班长来到河边为战友洗衣服,那位叫卓玛的少女略施小计骗走班长,众姑娘乘机帮着班长洗起了衣服。姑娘们边洗边唱:“是谁帮咱们翻了身,是谁帮咱们得解放,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其中领舞扮演卓玛的,是比我高一级的漂亮女同学卓玛,而扮演班长的是隔壁班上那个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的高个子男生。看着女同学卓玛在舞台上舒展自如的舞姿,我的心儿突突地加快了跳动,等到她与“班长”的那一段双人舞开始,我心里还隐隐生起了些许的醋意。现在想来,当时的女同学卓玛,是我们好多男同学心中的“女神”。
我也记得,来自我家乡的舞蹈队在舞蹈比赛上跳了一支民间歌舞——则柔。姑娘小伙们载歌载舞,一会儿模仿扬鞭打马、放牧牛羊的动作,一会儿又模仿骏马奔驰、鸟儿飞翔的样子。我至今记得他们当时边跳边唱的那首歌儿:
我的家乡啊,
家马和野马一起奔跑,
家羊和羚羊一起觅食,
麻雀和山雀一起鸣叫,
格桑和邦锦一起绽放。
哦,我的家乡啊……
则柔是在青海海南地区广为流传的一种民间歌舞形式,每逢节日、喜庆、赛马、婚礼等,男女青年便聚集在一起,三五成群,边唱边舞,他们牵手、旋转,围成轮回不止的圆圈,周而复始,让袅袅歌声连接起白天与夜晚。生动夸张又风趣幽默的舞蹈动作源自他们的生活与劳作。则柔的流传区域遍及海南州下辖的共和、贵德等县,被人们称为海南锅庄。如今,则柔作为一项国家级“非遗”项目,落户贵德县尚尤地区,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发扬。我一直惊奇于则柔在海南地区广泛的民间性,当我第一次在青海省博物馆见到该馆“镇馆之宝”——海南州同德县宗日遗址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时,忽然就想起了则柔。这是距今已有5000年的新石器时代马家窑文化的珍宝,陶盆上,一群人手拉着手,翩然起舞,简约的画笔勾勒出了舞者的洒脱与忘情。飘飞的舞袖虽然已定格,却依然穿透历史的时空,栩栩如生地投影到了如今的年轻人身上——或许,这便是生生不息的传承的力量。
“非遗”则柔落户的贵德县,也是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如今已是人类“非遗”代表名录——挖掘最早的地区之一。1953年,新中国成立不久,在一次民间文化调研中,发现了老艺人华甲搜集的一部《格萨尔王传》抄本,这部抄本经过整理,很快被翻译成汉语,也成为最早被翻译为汉语的《格萨尔王传》故事之一。这就是著名的“贵德分章本”。
上世纪80年代初,当时的海南州民族歌舞团推出了一台大型歌舞剧《霍岭大战》。据说,这台歌舞剧的故事情节,就源自在贵德发现的《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而歌舞表演形式,则大量吸收了来自民间则柔的歌舞元素,因此于当地观众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一直流传在民间艺人口头的故事,被搬上声光电的现代舞台,新颖独特的表现形式,成为吸引人们眼球的另一个原因。演出时,恰卜恰小城万人空巷,一票难求,势头居然盖过了当时创下票房奇迹的电影《少林寺》。
作为一个穷学生,那时的我自然属于买不到票的人群。好在每每演出时,影剧院便通过高音喇叭同步在外面播放现场声音,许多人便围拢在影剧院门口,或站或坐,就像听收音机一样听着喇叭里的声音。我至今记得那些优美的舞曲旋律,记得剧中每一个角色各自不同的唱腔。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有关恰卜恰这座小城的记忆,就永远与歌舞连接在了一起。
后来,这部歌舞剧从小城恰卜恰走向全国,走出国门,在许多国家和地区演出,受到人们的盛赞,也把海南州的声名带到了更远的远方。
我的母亲生活在恰卜恰,这座小城也因此成为我来去最多的地方。母亲喜欢晚饭后散步,我便陪她出门。夜色来临,灯光璀璨的广场上,人们跳起则柔。放眼望去,被灯光涂抹上了明亮轮廓的人们,围成一圈又一圈,像极了舞蹈纹彩陶盆上的舞者。“这里的人们,不管是汉族藏族回族都会跳则柔呢,学校里孩子们的课间操也跳则柔呢!”母亲告诉我。我也知道,当年的州民族歌舞团,如今更名叫青海省格萨尔歌舞剧团,这部震撼人心的伟大史诗也在这座小城里得到了接续和传承。作为州府所在地,把全州各地的特色文化聚合在这座小城里,映照出了熠熠生辉的光芒。恰卜恰,这座跳舞的城市,正以这样一种载歌载舞的方式,铸牢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小城样板”。
(作者:龙仁青,系青海省作协副主席,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